先前写过篇文章聊贾政的文采,写得不透就没发表,后来丢了。如今人物俱非,也懒得再写,碰巧有人问起,那就随便说说。很多地方记不清了,就凭印象说好了。 《红楼梦》里,没出现过贾政任何一篇诗,文章,甚至对联。你完全找不到任何证据坐实贾政的文采。这是曹雪芹设下的大机括。最高明的诗人,诗是不能拿出来的。能言诠的好,都不够好。曹雪芹已经把他能写出的最好的诗安在了林黛玉头上,还有什么法子代贾政作一首呢。不然,贾政的水平最多只能和黛玉旗鼓相当。曹雪芹会把他最好的诗给贾政,再把水平降半级的诗给黛玉、湘云么?肯定不会。因此,只能虚写。所谓“背面傅粉”是也。 最厉害的高手,不亲自动笔,他只动眼。贾宝玉试才题对额,众清客交口称赞,这不全是拍马屁,他们既然进大观园,也是一辈子舞文弄墨的先生,只是天赋才情较弱,而贾政则多答以呵呵。呵呵不是对宝玉刻薄,而是宝玉那点本事在贾政面前确实太小儿科。真到宝玉偶尔拟中得意句子的时候,贾政也会默许,由此就可推测出贾政的审美趣味有多高了。 你想想,贾宝玉不喜欢读书,诗文词赋还那么好,本事从哪儿来的?还不是他爹的遗传。再想想,元、迎、探、惜四姐妹,迎春和惜春的诗词水平都不行,元春和探春则都很高。元春虽不曾作诗,但水平似乎在宝玉之上。来到大观园,先要试试弟弟妹妹的文学水平,还指出“绿玉春犹倦”的“玉”字不好,这俩女儿都是贾政的骨肉,说明什么问题? 林黛玉的诗才好,他父亲林如海是探花。但老实说,科举水平高的人一般诗才都不行,考试考的是八股文。八股和诗词的区别好比日报社论和散文随笔。那么,黛玉的诗才应该是继承其母贾敏。而贾敏又是贾政小时候手把手教的。(这点《红楼梦》没明说,但说了元春小时候手把手教宝玉,这是互文。)凹晶馆、凸碧堂,这两处黛玉拟的,贾政很赞许,可见贾政的品位。 另一个证据,是猜灯谜。灯谜这个东西,写不难,猜难。别人写一首诗,好坏可以随便评,诗无达诂。但是灯谜不一样,你不理解作者的意思,就没法猜对,因为答案只有一个。就好比一幅草书作品,你再怎么说它力透纸背,颠张醉素,也得先把上边的字认全了。有一点很有意思,薛小妹编了十首怀古诗,众儿女猜了半天,一首都没猜出来——他们都是那么有才情的人,却没一个猜对,可见灯谜的难度。但是,你见过贾政有哪首灯谜没猜出来吗? 有,有一个。贾母的灯谜:猴子身轻站树梢。贾政猜了好几次,最后才猜对。——这比贾政全一下猜对还要厉害,雪芹的用意是写贾政有多么体贴,多么能理解他人心思。一个人有没有写诗的天赋,端在其是否懂得体人之情,体物之情。《诗经》所谓“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贾政做到了。贾母的灯谜,可以说是最没有难度的一个,贾政故意多番猜不中。而等到猜儿女们的灯谜,简直是手起刀落,走到看到立马猜中,难度为零。对比众人猜薛小妹怀古诗,高下立见。 仅仅猜出来还不算什么,重要的是发其幽微,即透过诗窥探出作者真实的内心世界。诗人的心是个隐秘的世界,隐秘到连最亲密的人甚至自己都不能看得很清楚。诗言志,可以兴观群怨,诗人在日常生活中不会透露的情绪,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却会在诗中逗露几分。诗是诗人心底幽灵和世界沟通的暗语,它只让懂的人懂,不懂的人它不关心。 贾政很敏锐地透过灯谜捕捉到的众儿女的内心,洞若观火。别人猜对灯谜会很高兴,贾政却心下大痛。因为他透过灯谜,看出他们皆非能享福寿之辈。——这个功力深极了!能透过言志的诗洞察作者内心已属不易,更何况是戏谑之作的灯谜。这就好比只是看过一个人记录的会议纪要,就判断出他的一生命运那样难得。 此外,贾政点的是学差。如果说前边的推测都还是隐喻,这里曹雪芹可谓图穷匕见了。——试问哪个没经过科举的人,能点学差的?没有。历史上,学政一般由翰林院或进士出身的官员担任。也就是说,你袭祖上的官,没问题,但当不了学政。学政是到各省主持院试的人,自己都没中进士,怎么主持。难道曹雪芹会坐视这么大的bug不管?解释只有一个:雪芹故意如此,以反衬贾政才情。林如海还给个探花,贾政能中进士吗?不能,那是把贾政写低了。 贾政所有孩子里边,似乎只有贾环是最没诗才的。但在第七十五回,雪芹重铸了这个观念,说贾环慢慢长大,诗也写得越来越好了,看见贾政奖宝玉,贾环也有心写一首诗,拿给贾政看,贾政喜不自胜。到这里,你就发现,贾政的所有孩子,没有一个文采不好的。这简直是给贾政的文采传说画了个句号。 贾赦看了贾环的诗,说特别有骨气,不失侯门气概。这也是极重要的一段,透露出曹雪芹的文学观,此处不展开细说。雪芹借贾赦之口,鄙视了那些穷逼又装逼的人:咱们这些人,只要想做官,就跑不了一个官,何必像那些穷酸书生,写什么雪窗萤火,蟾宫折桂。 到第七十八回,雪芹笔下的贾政,益发楚楚动人,可怜可敬了: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 此中要害有三: 第一,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此亦贾门之数。 雪芹是有很深的贵族意识的人,纵然贫困潦倒,始终以贵族自居,不失风范。所以他写《红楼梦》,要借贾赦之口,说贾环如此作诗才不失侯门气概。雪芹拿温飞卿、曹唐来比宝玉贾环,大有深意。飞卿的才情自不必说,曹唐的诗有不食人间烟火之气象,此是雪芹自视。 第二,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 此处可见,宝玉的诗才实乃家学渊源。贾政对宝玉“颇能解此”感到欣慰,恰说明年少的宝玉,正是当年贾政的影子。 第三,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 这一句道破天机。《红楼梦》开篇便是贾政的中年,是个迂腐、呆板而严厉的老男人。没人知道,此人封刀之前是如何文采风流。他无须作诗,因为狂狷之后又重归蕴藉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首好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