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中秋,今又中秋。中秋文化之重,全赖有嫦娥。古今文人对嫦娥多有论述,我觉得视角最奇特的莫过于李商隐、毛泽东和钱钟书了。 唐代李商隐写有《嫦娥》一诗:“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商隐的爱情诗大都写得过于隐晦迷离,使人难于索解,以至有“诗家都爱西昆好,只恨无人作郑笺”之诮。但这一首却很好理解,明白如话。此诗讽刺了那些信神仙而求长生者,以嫦娥为例,说她偷吃不死之药成仙以后,在月宫里永远品味着孤独寂寞的滋味。诗人在讽刺虚妄的同时,提出了一个重要的生命哲学问题: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由这一问题牵连而出的问题是:人应该怎样生活?长寿甚至长生的目的是什么?在爱和长生不老之间,现实的人应该选择什么?作者显然并不赞成嫦娥那样牺牲现世的生活而换取长生不老。他认为那样孤独寂寞的长生,实际上正是对生命的折磨和摧残。与其如此,还不如人间儿女们那样有悲欢地热爱、有聚散地执着更有意义。 在毛泽东笔下,嫦娥成了广大人民的代表了。他于1957年5月11日写下了《蝶恋花·答李淑一》: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问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毛泽东在此词中丝毫不隐讳自己对亡妻杨开慧深切的感情,并十分生动地制造了一种足以慰藉先烈亡灵的浪漫情调——革命胜利,全国解放,换成了先烈憧憬的人间了。支持革命的嫦娥出场跳舞,吴刚也捧出了他的桂花酒----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 郭沫若曾将此词译成新体诗“我丧失了杨,你丧失了柳,杨柳的忠魂,向月夜高空飘飘走。吴刚啊,你有什么来款待他们呢?吴刚捧出了他的桂花酒。寂寞的嫦娥展开长袖,为了安慰忠魂,在万里长空翩翩起舞。他们忽听到人间降龙伏虎的消息,那激动的泪水啊,刹时间化为一天大雨。”新体诗确实难以传达古体诗词特有的神韵,无怪乎毛泽东在1958年3月20说“我反正不读新诗,除非给我一百块大洋。” 钱钟书的《围城》里也提到了嫦娥,很逗。原文是这样的: 曹元朗从公事皮包里拿出一本红木夹的法帖,是荣宝斋精制蓑衣裱的宣纸手册。苏小姐接过来,翻了翻,说:“曹先生,让我留着细看,下星期奉还,好不好?——鸿渐,你没读过曹先生的大作罢?” 鸿渐正想,什么好诗,要录在这样讲究的本子上。便恭敬地捧过来,打开看见毛笔写的端端正正宋体字,第一首十四行诗的题目是《拼盘姘伴》,下面小注个“一”字。仔细研究,他才发现第二页有作者自述,这“一”“二”“三”“四”等等是自注的次序。自注“一”是:“Melange adultere”。这诗一起道: 昨夜星辰今夜摇漾于飘至明夜之风中(二)圆满肥白的孕妇肚子颤巍巍贴在天上(三)这守活寡的逃妇几时有了个新老公(四)?Jug!Jug!(五)污泥里——Efangoeilmondo!(六)——夜莺歌唱(七)…… 鸿渐忙跳看最后一联:雨后的夏夜,灌饱洗净,大地肥而新的,最小的一棵草参加无声的呐喊:“Wirsind!”(三十) 诗后细注着字名的出处,什么李义山、爱利恶德(T.S.Eliot)、拷背延耳(Trist an Corbiere)、来屋拜地(Leopardi)、肥儿飞儿(Franz Werfel)的诗篇都有。鸿渐只注意到“孕妇的肚子”指满月,“逃妇”指嫦娥,“泥里的夜莺”指蛙。他没脾胃更看下去,便把诗稿搁在茶几上,说:“真是无字无来历,跟做旧诗的人所谓‘学人之诗’差不多了。这作风是不是新古典主义?” 钱钟书以其一贯的幽默,以月亮之圆来比喻嫦娥的肚子,并以曹元朗之口戏谑地问“这守活寡的逃妇几时有了个新老公”?为流传几千年的嫦娥故事赋予了全新的视角。(刘继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