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玉箫观风/赛月房　金莲窃听/藏春坞）

几乎所有人都对西门庆毕恭毕敬，众妻妾自不必说，亲戚们更是如此。

而一个刚刚勾搭上手的女仆宋惠莲为何说话做事如此放肆？放来也很简单：她太恃宠，她太自负。

这里众妇人饮酒，至掌灯时分，只见西门庆掀开帘子进来，笑道：“你每好吃（你们吃好喝好）。”吴大妗子（吴月娘大哥吴镗之妻）跳起来说道：“姐夫（此为西门庆）来了。”连忙让坐儿（座儿）。

月娘道：“你在后边吃酒去罢了，女妇男子汉，又走来做甚么？”西门庆道：“既是恁说，我去罢。”于是走过金莲这边来。金莲随即跟了来。

吴大妗子是吴月娘的嫂子，所以见到妹夫西门庆还不必过于回避。但男女不同席是古训，吴月娘就把丈夫向外赶。在众妻妾中，与西门庆心有灵犀的首数潘金莲。

小潘没有想到的是，西门庆提出在自己房间里幽会宋惠莲：

西门庆吃的半醉，拉着金莲说道：“小油嘴，我有句话儿和你说，我要留惠莲……在你这边歇（睡。山东方言）一夜儿罢，好不好？”

金莲道：“我不好骂的，没的那汗邪的（那犯邪的）胡说！随你和他那里（和她哪里）［入日］捣（性交。山东粗俗语）去。……我是没处照放他（照看安放她）。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贼小肉儿他（她）也不容他（她。宋惠莲）……”

西门庆道：“……罢，我和他（她。宋惠莲）往那山子洞儿那里过一夜。你分付（吩咐）丫头拿床铺pū盖（名词。借代裖子、被子），生些火儿那里去……”

几个自视甚高的仆女汇聚在了一起，春梅自不必说，宋惠莲也来凑热闹。

至于西门庆，也真会想办法，大冬天带着情妇跑到假山洞里睡觉。这让潘金莲也笑了起来：

金莲忍不住笑了，“……贼奴才淫妇，他（她。宋惠莲）是养你（生你）的娘。你是王祥寒冬腊月行孝顺——在那石头床上卧冰哩！”……金莲分付（吩咐）秋菊……抱铺盖笼火，在山子底下藏春坞雪洞儿预备。

“王祥卧冰求鲤鱼”是中国“二十四孝图”中的着名例子 。《晋书·王祥传》：“父母有疾，衣不解带……祥/解衣将剖冰求之，冰忽自解，双鲤跃出，持之而归。”此故事比喻子女孝顺父母，潘金莲以此笑讽西门庆把宋惠莲当成亲娘了。

小潘此时，“笑”中有妒、有疑。

偷听之后才冷然而恨：果然与老娘预想的一模一样，不，比原来估计的还要严重。

惠莲……在仪门首站立了一回，见无人，一溜烟往山子底下（假山山洞）去了。正是：莫教襄王劳望眼，巫山自送雨云来。……潘金莲打听他二人入港已是定了，……悄悄……听……私下说甚话。……

老婆笑声说：“西门庆，‘冷铺中舍冰（往叫花子过夜的地方赠送冰块。比喻假意行善，真心害人）’，把你贼‘受罪不渴’的老花子……口里衔着条绳子，冻死了往外拉。”又道：“冷合hē合he的（冷呵hē呵he的。呵呵：受冷而发的声。），睡了罢，怎的只顾端详我的脚（脚在古代的地位相当于今天的乳房）？你看过那小脚儿的来。相（像）我没双鞋面儿，那（哪）个买与我双鞋面儿也怎的？看着人家做鞋，不能勾（够）做。”

宋惠莲并没有像潘金莲那样在性爱时昵称西门庆为“达达（爹爹）”，而是放肆地直呼“西门庆”。在整个《金瓶梅》中，直呼西门庆其名的除了武松，就是这个宋惠莲了吧。

宋惠莲还用“冷铺中舍冰——受罪不渴（谐音”不可“）”这句俏皮歇后语来揶yé揄yú西门庆；“冷铺”是叫花子过夜的地方，此处讽刺山洞里太冷。在快乐的幽会中，宋惠莲竟然说了很不吉祥的话“冻死了往外拉”。

在古代，女人的小脚是第二性器官，形同今天的乳房。宋惠莲以小脚而自得自傲，她所言的“怎的只顾端详我的脚”就透得撒娇与得意。接着，她就索要财物；在她的心里，只有“利”，哪怕是小利。

要点财物倒也罢了，她还鄙视潘金莲的小脚不够小、不够周正。

西门庆道：“我儿，不打紧处（有空时），到明日替你买几钱的各色鞋面。谁知你比你五娘（潘金莲）脚儿还小。”

老婆道：“拿甚么比他（她。潘金莲）？昨日我拿他他（她）的鞋略试了试，还套着我的鞋穿。倒也不在乎大小，只是鞋样子周正才好。”

宋惠莲得意地说：潘金莲的脚太大， 我连脚带鞋都能穿进她的鞋子。而且，通过鞋子的样子也能知道，她的脚形不太好看——相当于今天的女人说对方的乳房不好看。

潘金莲本以脚小脚美、爱说歇后语而闻名，没有想到，这两样特长全让宋惠莲抢走了。小潘很生气。再听，天哪，宋惠莲竟然又攻击她是再婚女人：

金莲在外……又听勾（够）多时。只听老婆问西门庆说：“你家第五的秋胡戏（指妻子。”秋胡戏妻“的省略式歇后语）……是女招的（（以处女身份嫁人的），是后婚儿来（呢）？”西门庆道：“也是回头人儿（再婚的女人）。”

老婆道：“嗔道（怪不道）恁nèn久惯老成（老练），原来也是个意中人儿（此指情妇），露水（比喻短暂）夫妻。”

这个宋惠莲真的是傻瓜到了极点，她本人也“回头人”，她现在正与西门庆做“露水夫妻”，却大言不惭地嘲讽潘金莲。

这金莲……气的在外两只肐gē膊都软了，半日移脚不动。……于是走到角门首，拔下头上一根银簪儿，把门倒销（插。今江南方言）了，懊恨归房。

常常有人说潘金莲偷听西门庆、宋惠莲行房是由于心理变态。我以为此论太过份。

其实，潘金莲只是想摸清宋惠莲的德性。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