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某重点中学招聘语文教师，请我做评委。应聘的九个人都是研究生。试讲的课文是明代归有光《项脊轩志》。按规定，试讲者要板书课文题目。题目中第二个字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因为九位试讲者写法各不相同，可谓五花八门。首先是笔画不同。“人”上四笔，有人写成“四点”，有人则写成点、提、撇、点；“人”下“”字第一笔，有人写成竖撇，有人则写成竖。其次是笔画顺序不同。问题出在上半部分，大致有两种写法。一是将人和“四点”分开书写，有的先写人后写“四点”，有的先写“四点”后写人。二是将人和“四点”分成左右两部分，从左写到右。左边，有的先写“两点”后写一撇，有的先写一撇后写“两点”；右边，有的先写“两点”后写一捺，有的先写一捺后写“两点”。究竟谁是谁非？请教其他几位评委，他们也是各有各的写法，各有各的说法，令我莫衷一是。

这个“脊”究竟应该按怎样的笔画、笔顺书写？我把这作为微型课题，从笔顺入手进行探究。

查许慎《说文解字》：“，背吕也。从，从肉。”“吕”指脊骨。原来，这是个会意字，“兼骨肉而成字”。下面“”代表“肉”，上面“”读guai，代表骨。其中“”象脊柱，“—”象人腰，这两笔现在已经演变成“人”；“蠿”象脊柱两边的骨头，现在已经演变成“四点”。笔顺是分割空间的有效手段，为了匀称美观，这个“”字通常应该先写“”，后写“蠿”，再写“—”。查《汉语大字典》得知，“”在汉简中写作“”，这个汉简应该按照从上到下的顺序来分割空间。但小篆、汉隶属于古文字，其笔顺并不代表现代汉字的笔顺。

翻开今人郭宏雄编的《钢笔书法速成教程》，发现“脊”的笔顺是：“四点”、人、。再看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5年出版的《历代名家行草字典》，发现唐·林纬乾、宋·苏东坡也都是这个笔顺。但这些作品都是行书，并且有很强的个性色彩，不一定代表楷体字或宋体字通行的写法。

最近逛上海书城，发现两本涉及笔顺的新书。一本是商务印书馆2013年5月第2版《新华写字字典》，另一本是华语教学出版社2013年10月出版的《通用规范汉字表速查使用手册》。两本书中的“脊”，都是先写“四点”，后写人，最后写。后一本书在凡例中还有这样的说明：“依据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中华人民共和国新闻出版署发布的原《现代汉语通用字笔顺规范》逐笔标出。”

找来1997年发布的上述《规范》，发现它用跟随式、笔画式、序号式三种形式逐一列出了每个字的笔画、笔顺，其中“脊”的笔画、笔顺如下：

《规范》告诉我们，“脊”字前四笔并非都是点。第一笔、第四笔代码为4，代表点、长点；第二笔代码为1，代表横或提；第三笔代码为3，代表撇、短撇或长撇。“”字第一笔也不是撇，其代码为2，代表竖。九位应聘者只有个别人写对了所有笔画。

再看笔顺，这样的笔顺规范确有很多合理的地方。整字从上到下、“”字从外到内的顺序自不必说，单说上半部分，先写“四点”后写“人”，与现代字形的笔画位次、构字部件相一致，有助于人们正确地识记字形，把字写对，这是一。苏轼所写的“脊”，前四笔或点，或提，或撇，其轻、重、缓、急与运笔方向相互配合，偃仰顾盼；第五、六笔撇、捺及其前后笔画，起笔收笔映带照应、笔断意连；所有笔画气韵畅通，浑然一体，彰显了汉字的线条美与结构美。而以书法名家写法为基本规范，遵循汉字笔顺前人约定、后人俗成的原则，有助于人们把字写好，这是二。从上到下、从两边到中间依次书写邻近的笔画，不仅便于人们合理分割结构空间，而且能缩短笔画之间的距离，体现了笔顺的便捷性，有助于人们把字写快，这是三。既能写对，又能写好，还能写快，还有比这样的笔顺更“规范”的吗？

读上述《规范》得知，这个字的笔顺有过一次调整。1965年公布的《印刷通用汉字字形表》规定如下：

此表按笔画数排列字序。笔画数相同，则按横、竖、撇、点、折排序。“脊”排在“座”字后、“症”字前，说明其第三、四、五笔分别是撇、撇、点。这样的笔顺与书法名家的写法不一致，违背了汉字笔顺约定俗成的原则，问题很多。例如，将构字部件“人”的两笔隔开书写，不利于人们正确地识记字根；将“四点”隔开书写，容易使字形一盘散沙……这个字原先的笔顺规范有问题，也就难怪人们“各写其是”了。

但如果将“脊”字笔顺混乱仅仅归结为原笔顺规范的误导，显然也是不妥的。如果真有误导，那人们应该错得一模一样，而不是错得五花八门。况且，“独”的反犬旁，“院”的左耳旁，“烷”的火字旁，“怪”的竖心旁，“炭”上山字头，“泵”下水字底等等，原先的规范并没有问题，但《汉字听写大会》《汉字英雄》节目中那些出类拔萃的选手为什么也写错了？看来，笔顺规范不被重视，才是问题的症结。(此文发表于2014年第5期《咬文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