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书面语与口语区别一直就很大,“五四”之际又发生了重大变化,即白话文尽最大程度与口语接近。由于引进了西方语法,比如“但是”、“如果”、“而且”等虚词和副词,一句话的语词拉长,语言之间的连接,必须靠虚词来完成。由于要与口语相接近,所以一些汉字便固定下来,比如古代的“吃饭”或“饭”,便由“吃”字来代替。“五四”以后的白话文,表面看与口语接近了,但实际正好相反,与口语拉开了很大距离。“五四”以后的权力化运动,使得权力对文字形成了一种强有力的干涉,也即形成一种标准语,而标准语又是由书面语来体现的,那么对于现代人而言,口语与书面语便很接近了。而在今天语言体系相对比较独立且保留有部分古语成分的粤语中,说吃饭仍然还用“饭么?”这是比较接近于古语的口语。再如说“太阳出来了”,粤语说“日出”,短短五个字的一句话,现代普通话就比粤语多出了三个字,这说明普通话表达能力的下降。“五四”以后,官方以行政化、权力化的手段使得书面语标准化和模式化,必然丧失掉书面语的本质。而古代的官话,官方只有推广的权力,但没有规定使用或不使用什么语言的权力,现代书面语使用什么语言则只能由官方规定,民间的语言运动最终都被官方所替代。脱离了民间的润泽,汉语自然丧失其丰富性和生动性。 需要说明的是,书面语和口语并不是判断是否雅言的根本标准。正如前所述,古代书面语并不等于雅言,口语也不等于就没有雅言的成分。诸如“饭么”这样的语言,并非是古代书面语,而基本属口语范畴,而“五四”之后,这样的口语被书面语化,这样的书面语化,恰恰不是被雅化,而是被统一化、模式化了,丧失掉了汉语的内涵。 有人说讨论雅言是个十分复杂的问题。如果按照一般的理解,雅言本身的内涵当然复杂,因为雅言随历朝历代的变化而变化。周朝的雅言,在周朝以后就基本消失了,现在只零星存在于今天陕西宝鸡东部的岐山县一带。秦汉以后的官方语言中,几乎很难看到周朝语言,但是,在民间的口语和俗语中,却能看到周朝语言。秦音也是如此。在今天的陕西、甘肃部分地区,还依然保留了秦音的成分,但是在今天的书面语中,却看不到任何秦音的成分。所以,此处所说的雅言,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雅言,不等于普通话或书面语,恰恰相反,真正意义上的雅言,是融合了大量口语或民间俗语成分的语言。雅言本身的成分虽然很复杂,但是雅言的消失,却又是个十分简单的问题,根本在于“五四”以后,权力意志的作用,使得现代白话文和西方拼音文字取代了古代文言。白话文取代文言本身无可厚非,问题的关键是,现代白话文并不完全是白话,而是标准化、模式化的所谓现代书面语,这与汉语的本质大异其趣。 既然雅言没有了,那么还有高贵的文学吗?当然没有。正如文章开头所说,文学的高贵,首要在于文学语言的高贵。文学之美首要体现在文学语言之美。文学语言不是文学的形式,而是文学本身。文学语言体现为两方面:字义和字音。字义和字音是一个问题的两面,既有同,也有异,二者不可分离。有字义而无字音,则不能言文学。文学语言本身是由音和义两方面构成的。音和义本身也构成了汉字的审美。音是音律、音节、音符,义是意义、涵义。现在我们将文学几乎完全等同于了字义,却忽视了字音。为什么会发生这种偏差呢?因为今天中国人的阅读方式和古人已然发生重大变化,或曰已然出现严重衰退,就是只注重阅不注重读,阅只需默念即可,既然是默念,则只需注重字义,而不必要注重读音,既然不注重读音,则不必要去注重字的音律,而没有了音律,汉语的表达能力自然便不完整了。这是一个长时间的过程形成的。要知,文学之所以体现为文学之美,首要即在于其语言所表现的音美或韵美。这便是古代韵文所追求的要义。所以,古人作韵文,首先必须通音律,通音律的前提即是明句读。句读是通过文章音节来体现的,是调节文章节律的必要内容。如不懂文法,不通音律,则不能明句读。故此,古人读书第一步即是句读。句读是最基本的工夫。句读靠什么来实现?靠读书。我所说的读书并不是我们现在意义上的默读,而是要像古人那样用声音读出。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因为只有用声读出来,才可锻炼音律工夫,也即才能训练句读。句读不解决,便不能通音律,不通音律,便不能作文。更为关键的是,读书是为了更好地认识汉字,认知汉字。认识了汉字不等于了解了汉字。 故此,对于今天的我们,尤其是对于包括 、书法家在内的文字工作者来说,必须要解决二次识字的问题。所谓二次识字,即是在现有识字的基础上,对汉字进行再认识。如何认字?认字不是默认,而是要靠读音来认。通过读音认字,或者注重汉字的音,比单纯地从字义去理解汉字,远要丰富得多。这两方面应该结合。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语言学问题。文学创作,不解决这个语言问题,便不能创造生动的文学语言。比如,文学作品中描写小溪中的水很清,我们经常用到的词汇便是“清澈”、“清凉”、“清泠”、“清冽”等,但是在古汉语中,描写溪水清的词汇可以多大几十种,而且有些字是很不常见的,而我们现在用到的词汇,也就是三五个,甚至只有一两个。再如描写一个看的动作,今天的文学白话中,基本就一个看字,最多在前面再加一个动作,但在古汉语中,光描写看的动作的词汇也大几十种之多。不能因为今人不知道而说不存在这些词汇。再比如,“八”字,如光看字面意思,便知“八”乃数字之义,但实际上“八”字本义乃是“别”的意思,“八”,别也。这是《说文》的解释。但是,光靠字义本身是不能完全理解“八”的内涵的,还要从音节来认。“八”与“别”的声母都是“b”,再看“分别”之“分”,“分”,古不读fen,而读ben,与“八”、“别”同声母,这是汉字的衍音性造成的。若不通音律,则不能很好地理解汉字之演变。 当然,我并不是说我们要把文学都当韵文来读,而且,现在已经不是一个韵文的时代了,今天的文学,再去写古代那种韵文,无疑是过时的,不能适应今天的阅读审美习惯。文学创作用白话文本身是没有问题的,问题在于,我们不能将白话文简单等同于标准化、模式化的书面语。所以,今天的文学创作,更重要是研究文学新语言的问题,也就是文学创作,如何体现汉语本身的传承性与创造性,研究如何将文学的语言美和思想美结合起来。语言描写功过关了,才能算合格的文学。可是,今天的文学创作,大都沉湎于叙事,或沉湎于西方现代派小说或先锋小说的语言迷宫,以西方化的语言来写中国的小说,让人感觉还是在玩技巧,但真正的语言技术又不过关。一部好的小说,只有真正将人物塑造透了才能算合格,而塑造人物的最基本功就是人物白描,这就像画人物画,如果线条工夫不过关,则人物造型不过关,造型不过关,则人物就没有气韵。可是,今天的小说中,有多少真正具有巴尔扎克、莫泊桑、鲁迅那样的描写工夫呢?文学是一部人学,没有对人的描写与塑造,谈不上真正的文学,今天的文学创作,之所以难出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经典之作,不在于故事不精彩,不在于没有新的表现手法,而在于语言工夫不硬,在于人物描写不精彩。在这一点上,今天的文学和过去二三十年代的相比,实在是天壤之别。比如茅盾的小说,茅盾虽然在文学创作观念上有他的左的保守的一面,但是,茅盾的文学工夫是极为过硬的,茅盾描写人物,尤其是对女性的刻画,可以说达到了传神的地步,这一点,在当今中国的小说家中极难做到。那么要做到人物刻画的传神,最基本的就是语言工夫。语言工夫不过关,塑造人物势必捉襟见肘。所以,中国文学的根本出路,在于对汉语的发挥,扭转汉语审美。汉语审美不扭转不提升,中国文学没有根本出路。现在很多小说中的文学语言,已经极为堕落不堪,比如所谓的性描写,比黄色小说还恶俗,如何将性描写发挥得没有淫秽的感觉,这是考验一个 文学语言工夫的依据之一。我现在为什么基本不看当代的文学作品了,是因为我阅读现在的文学作品没有美感,只有快感,或者是追求故事的快感,或者是追求肉体的快感。没有美感,就是因为文学语言缺乏美感。 音节与音律的问题,不单关涉文学,而且还关涉书法。文学与书法,都是以文字为载体,都离不开汉字。文学如此,书法亦然。文学表音和义,书法表形。事实上,书法也离不开音和义,书法的文学性,当然是通过所书写汉字的义和音来表现的。而书法的节奏本身,即是所书写文学内容的句读,行草书尤其如此。行草书创作,必须要体现其所书内容的句读,一个句读,体现在书法上,就是一个节奏,比如“缤纷”是一个词组,在书法上也是一个节奏点,以“缤”为始,以“纷”为终,如果书写行草书时不注意这个节奏,或是打乱了这个节奏,那么可以说,这幅作品是没有章法的,没有章法,就是没有文学的节奏和韵律,也就是没有文学内涵的作品。所以,看现在的一些草书创作,虽然草法似乎也不错,但却节奏混乱,表面看是一个节奏问题,实际是不通文法,不懂汉字表现。既然节奏混乱,当然不能算是成功之作。但古人是不会出现这个问题的。比如苏轼的《黄州寒食帖》便体现得较为典型。几乎每一句都是一个大节奏,而每一个词组,又是一个小节奏,每一个情感段落,便又是一个分节奏。这种节奏,便是书法的韵律。行草书是必须要讲究韵律的。但这种韵律,并不是想当然的随意发挥。 既然汉语言如此衰败,则以汉字为表达载体的书法也必然衰败。此种衰败,于民国时期是一个绝唱,民国书法既是高峰,也是绝唱,是一曲挽歌。民国书法的绝唱也缘于五四运动。五四运动让中国人的汉语和汉字审美能力急剧下降,自然对书法的审美能力也急剧下降。只不过,五四前后,一批文人挣扎于文字的边缘,比如鲁迅、胡适、钱玄同,他们既是文学巨匠,文字巨匠,又是文学和文字革命的急先锋,由于他们的偏激与激进,让中国的文字一度陷入深渊。故此,民国以后,走向衰败的汉字审美,还能有什么真正的书法艺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