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民国史一知半解,看了这个书(《共和中的帝制:民国六年,中国社会的两难选择》),觉得很好看,看得津津有味,所以翻开了就放不下,就看完了。看完了以后,原来很零碎、很破碎的形象,还有点小丑和莫名其妙的形象变得栩栩如生。我甚至认为那会儿我可能也会拥护复辟的。设身处地想一想,当时老百姓多数还是儒家的知识,儒家怎么看社会的好坏?他们是不分共和、帝制的,他们没这个概念,没见过共和,就知道帝制,帝制下就两个社会,一是仁政,二是暴政。仁政可以说是王道,暴政对应的是霸道。换个说法,仁政可以说是偃武修文,军人执政就好像霸道暴政似的。当时民国更像暴政,武人当政,全是枪杆子,四分五裂,税收明显增加,战乱不断,不讲道德。这几项合起来,当时不是仁政,不讲道德。所以老百姓一般想法来说,我们从过去的仁政,先仁厚泽,一下进入这样的社会,一帮子打来打去,横征暴敛,还想回到过去社会。这样的处境,我估计也会想想复辟不错。反正张鸣说服了我,让我对那个时代,对张勋也充满了同情的理解。这是读书的第一个感想——好看,对张勋充满了同情的理解。 张鸣站得很高,他最后的总结,还有一句话在后记里,说煮成了一锅夹生饭,就应该耐心慢慢地煮下去。他的意思是说,如果当年你是君主立宪制的话,好好干也不见得不行,日本、英国不就干好了吗?君主立宪怎么就不行呢?我们这3000、5000年慢慢转也能转下去,关键是夹生了,也不是君主立宪。满族人也不争气,弄个满洲皇族的内阁,结果收权,没有办法,夹生了。民国好好煮也能煮下去,我们看台湾不就煮熟了吗?但张勋复辟,也没煮下去,最后蒋介石弄军政、训政、还政于民,结果也没走下去,革命了。 好在在台湾煮下去了,说明这锅夹生饭是可以煮下去的,但在大陆又中断了。现在我们还在转型之中,这锅饭还在煮。张鸣说一锅夹生饭煮熟需要三个条件:一是要有知识,这人要会煮;二是要有智慧,一大堆生搬硬套也不行,该妥协的妥协,该让步的让步;三是要有耐心。可是他反过来评论,那时候中国第一缺乏知识,没几个人真正懂得共和、民国怎么办,弄个约法来,内部矛盾重重,设了各个陷阱,本来两个好的哥们儿还能让他们打起来。这样的知识怎么能转型好,怎么弄出好民国?这点不行;智慧也说不上,看看张勋觉得这个人不错,但实在治理不敢恭维。有几个智力很好的又刚愎自用,像小徐,尽给人玩权谋,把人当猴耍,这样的人最后会被人当猴耍;三是不给当家的时间,袁世凯给了83天,当然后来的也不给他时间。孙中山、段祺瑞都没有时间,走马灯式地换。这三条套到现在,我觉得我们还是面临着同样的问题,要有知识,我们面对着最悠久的,过去官家的社会,官僚帝国历史上就转型难。日本转得挺顺,英国转得挺顺,这两个国家按照亨廷顿的说法,都属于过去的封建王国,就是一堆小王架着一个大王,原来就有宪政的底子,国王不能随便收拾哪个贵族,贵族都有权力和自由,只要把自由一扩大,扩展到资产阶级就变成资本主义,扩展到全民就变成民主主义。有转型的底子,而且国王和贵族之间有制约的底子,所以转得都顺。 中国这个社会叫官僚帝国,在亨廷顿的分类里,官僚帝国转型特别困难。著名的官僚帝国,比如俄罗斯帝国现在还没转过来,法国从1789年一直闹到二战之后才转得差不多,折腾了200多年;西班牙原来和英法平起平坐,结果闹到1976年佛朗哥去世之后才开始转,转到80年代才转得差不多。所有的官僚帝国转的都难。中国是最成熟的官僚帝国,一定是在人类向民主社会转型历史上转得最慢的一个国家。亨廷顿没讲为什么,但我理解,就因为我们这个官僚帝国有一个,除了转型没有过去的基础之外,没有贵族的基础,没有宪政的基础,没有自由的基础,没有民主的基础,它还有一个独特的优势,就是精英云集,它通过科举考试把天下的英才都拢到最上层。 所以,唐太宗科举考试看见举人鱼贯而入就说了一句话,天下英雄入我彀中,就是一箭射程之内,诸位全在我射程之内,我想害你们就害你们,想让你们好就让你们好,谁都逃脱不了我的控制。科举考试把天下最会读书的人,表达最好的人都给拢上来了,所以上层精英云集,下层相对抽空。这样上层云集的精英他们非常有自信,不知道当时是不是有三个自信,制度自信,理论自信,但至少可以说有人才自信。精英都在我手里。有了这个自信,他就可以一个王朝一下弄100、200年稳定期,我大致算过,大一统帝国平均寿命是171年。171年稳定下来,而且他还就可以连续30年GDP10%的增长,你们应该学我,平时我们学你就可以这样自信了,道路自信也来了,政策制定得也好,互相还竞争。这样上层精英云集的制度或官僚帝国建立这个自信比较容易,他就敢说我为什么要向你那儿转,你应该向我这儿转,应该学习我们的中国模式。所以,这个道理就可以理解,可以讲得通,所以中国转型是人类历史上转型最慢的。从逻辑上就可以推出来。他有那么多基础,而且这么有道理,又缺乏转型的基础,又有继续专制的基础。所以,这时候张鸣说的那个问题,要耐心,要给人时间,要有知识,要有智慧,我觉得他在说张勋那个时代1916年,但我经常认为他是不是说2016年或者哪一年。这是我读这个书的感想。 后来我看他的书,不落俗套,让你觉得就是这么一个道理,觉得很有说服力,但又不知道是个什么路子一下子想到这儿。 吴思《潜规则》《血酬定律》作者,《炎黄春秋》杂志社副社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