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是鲁迅的小说名篇、历来评价甚高,但 1 91 9年 4月《新青年》第六卷四号上首次发表的时候,作者却在自己写的《附记》里说:“这是一篇很拙的小说,还是去年冬天做成的。那时的意思,单在描写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请读者看看,并没有别的深意……”,这究竟应该作何解释呢? 权威的解释无非是说,这是鲁迅自己谦虚;还有就是声明并非和当时有些人一样用小说搞人身攻击。但我认为鲁迅之所以说“很拙”,而且强调“单在描写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这也关系到所谓“小说作法”和艺术风格问题。我甚至由此而想到,鲁迅自己也认为这篇小说没有好好写“人”,而只是重在写社会问题。 事实上,“孔乙己”也确实是思想意义大于文学形象,甚至可以说“孔乙己”还不能算严格意义上的文学形象,而只是一个社会问题符号,或者说是一个思想符号。而这,正是所谓社会小说(包括启蒙主义小说)、特别是早期社会小说往往带有的文学病端。长期以来,文艺评论界生搬硬套所谓革命现实主义理论,把“孔乙己”当做现实主义文学的典型人物形象来评论,这实际上穿靴戴帽有意拔高。 从鲁迅谈及小说创作的一些言论来看,说鲁迅当时就是自觉按照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来塑造典型人物,也是不符合他的创作实际的。鲁迅对中国传统小说很有研究,指出过《红楼梦》的特点是“写实”,这也只能说明他对中国传统小说艺术是谙熟而且会运用的。鲁迅当然也涉猎过西方、包括俄国批判现实主义小说,但他对这些小说的艺术谈论不多,他在谈及所谓“小说作法”时,也只是提到对生活中的“模特儿”的观察和综合。他曾经说过“如果作者、作品久传的话,读者所见的就是书中人,了”,但这里所谓“手腕高妙”,并不意味着就是指的“典型环境典型人物典型性格”那一套创作原则和方法。鲁迅说“书中人”和“和这曾经实有的人倒不相干”,也并非指理论家们所说的高于生活真实的艺术“典型”。当然,我们不能排除当时甚至以前的 不自觉地运用现实主义手法并写出具有典型性的人物,但不能以此作为评论《孔乙己》的前提。 从《孔乙己》这篇作品本身来看,孔乙己这个人物确实是一个成为封建社会牺牲品的旧知识分子,而且据说是有生活原型的,作品中也确实相当逼真的“活画”出了他的衣着容貌、言谈举止、生活处境和悲惨命运,让人一看就明白他确实代表当时社会上的这类人物,但这些是不是就足以使之成其为现实主义文学“典型”呢?我看不能。思想认识上的社会“典型人物”和文学意义上的典型人物毕竟不是一回事,我们不能混为一谈。 首先,作品虽然以第三者的观察视角,对孔乙己的外貌和行为作了比较细致传神的素描,但没有触及他的任何主观意识和内心世界,也不知道他半点喜怒哀乐和情感反映,也就是说他不是一个血肉之躯。其次,作品描写了孔乙己一些迂腐可笑的言谈举止,但这些行为并非他的个性化表现,而只是一种社会病态的症状。他的命运结局也并非性格使然。第三,作品费了很多笔墨描写孔乙己所处的生活坏境,包括很有象征性的咸亨酒店、很世态的短衣帮等等,但这种环境只是突显了一个社会的“冷”字,用以反衬人物的悲惨,并未构成造成人物性格和命运的典型环境。因此,鲁迅在附记中说“单在描写社会上的或一种生活”,而孔乙己只不过是反映这种社会生活的“符号”,或者说是鲁迅对这种社会生活认识的思想符号,还不能算作现实主义的典型人物形象。 事实上,鲁迅不是作为小说家而创作小说的,而是作为思想家和启蒙者的文学表达。他对中国封建社会的认识,对民族性和国民性劣根的认识是先锋的、深刻的的、独到的,为了唤起民众医治劣根,他把自己觉醒的思想诉诸文学。正如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一文中所说,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因此,他小说中的人物往往更多具有思想符号的意义,或者说思想大于形象。他的“狂人”是封建思想迫害人的符号,“阿Q”是封建时代压迫剥削侮辱损害造成人性病态的符号,“药”里的人物是“看客”的符号,“祥林嫂”是封建礼教残害妇女的符号,如此等等。鲁迅小说里这些人物思想认识价值是十分巨大的,具有伟大的启蒙意义,在文学上也具有很强烈的震撼感染力,但如果说在艺术手法上很典型化,人物形象上构成了文学典型,达到了那些世界公认的现实主义文学经典典型的高度,我认为还不能这么说。既然鲁迅自己对此也很“谦虚”,那么文艺评论界是否也要实事求是一点,纠正极左年代那些人为拔高的偏差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