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里的祥林嫂肯定不是泼妇,但她确是个性格泼辣、膂力过人、特别执拗、特别有主意的女性。 中学老师在讲祥林嫂悲剧的成因时,都要讲那“四大绳索”,即封建的神权、政权、族权和夫权。这基本不错。说它“基本不错”而非全对,是因小说文本只涉及其中三种因素:所谓“神权”,其表现是柳妈关于死后景象的恐吓以及祥林嫂捐门槛之举;所谓族权和夫权,体现为祥林家违背祥林嫂意志强行将其卖掉之举。但“政权”在这里蒙受了“冤枉”,因为它从不曾现身,与“政权”有关的符号一个没有:鲁四老爷并无官职,鲁镇的镇长、卫家山的“山长”及贺家墺的“墺长”都未露面,连个地保之类也没见到。全篇出现的人物,其“政治面目”均为“群众”。 于是有学者进一步指出:造成祥林嫂悲剧的罪魁,是鲁镇人——不分贫富贵贱——的冷漠乃至冷酷:他们歧视祥林嫂的寡妇身份,嘲笑她的再嫁,将她的丧子之痛作为自己的娱乐资源,没有一个人设身处地体会她的辛酸,给她真正的帮助或抚慰。因精神涣散分裂而失去正常劳动能力、随之失去工作之后,她的悲剧就不可避免了。 将悲剧根源从制度和文化层面的“四大绳索”追溯到人性本身,无疑深入了一步。 鲁四老爷也只是众人之一员。只不过因为通晓理学,他所受封建文化影响更深。鲁四家雇得起女佣,算是小地主,或者富农。但鲁四太太会自己煮饭做菜,他们的少爷鲁阿牛会烧火,他们家还不是彻底的寄生阶层。鲁四并非恶霸:在雇佣祥林嫂期间,因为祥林嫂能干,鲁四家对这位女佣还不错;第一次打工,在鲁四家干了一段时间后,祥林嫂很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但他也并非大善人,祥林嫂不再能做事时他就解雇了她。当然,祥林嫂没上“三险”,鲁家并不违反劳动合同法。 但这里主要想探讨的不是祥林嫂悲剧的根源,也不是鲁四的品性,而是祥林嫂的性格。 一般读过《祝福》的读者对祥林嫂性格的印象,大概是温顺:她的不幸遭遇,她“顺着眼”的神态,她一再讲述的凄惨故事,共同造成一个弱女子的总体印象。当然也会有读者注意到改嫁时她的“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将其解释为具有一定的“反抗精神”。而笔者细读文本得出的结论却是:祥林嫂是个有主意、有心计、敢作敢为、性格泼辣的女性。 先说她的“有主意”和“敢作敢为”。在那个年头,敢出来打工的乡下妇女不会太多,敢瞒着婆家私自跑出来的更不会太多。虽然有卫老婆子的牵线搭桥,祥林嫂自己的主张肯定起决定作用。 再说她的心计。祥林嫂的第一任丈夫卫祥林比她小十岁。祥林嫂出场时二十六七岁,那么卫祥林死的时候也只有十六七岁,刚退出少先队的年龄。俩人婚后无子,估计他们夫妇之间不存在“姐弟恋”的感情。婆婆祥林妈厉害又精明,但丈夫死后,祥林嫂还是成功逃脱了。估计她和卫老婆子事先布置了比较严密的出逃计划,起码比林彪元帅做得周密。 祥林嫂的泼辣,更为突出。 婆婆发现其行踪,追到鲁镇来那天,有一个细节不知大家注意到没有:婆婆祥林妈在卫老婆子带领下进入鲁四家谈判,要召回祥林嫂,四叔四婶同意了,双方也算清了工钱。祥林妈和卫老婆子走的时候,鲁四夫妇却没有找祥林嫂,让她与婆婆一起走,婆婆也没提出一起走的要求;而在祥林妈她们走后,鲁四夫妇还要等着吃祥林嫂做的饭,这才发现祥林嫂早已不见了。鲁四到了河边,才问清祥林嫂被绑架走的真相。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一事件的缘由,作者没有交代,存在着叙述缝隙。 我们可以设想,当时的情景是这样的:祥林妈能说会道,她不说召回祥林嫂是想把她卖掉,只说是因家里忙;但考虑到鲁四家尚未找到新的女佣,所以她们商定:在找到接替者之前,祥林嫂暂不回去,而只由其婆婆算清工钱。 那么,既已谈妥,婆婆为什么还要实施强行绑架呢?因为她太了解祥林嫂的性格了,她知道祥林嫂绝不会轻易就范,所以她带来两位壮汉,让他俩埋伏在河边的船上。而祥林嫂呢,她看到婆婆进来后,就想好要逃掉,于是谎称出去淘米,借故溜出。此时婆婆肯定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祥林嫂要逃,但她既有埋伏,成竹在胸,又因祥林嫂不在场她可以独吞其工钱,所以就假作不知。 要带走祥林嫂,事先带来两个壮汉,还要布置埋伏,可见祥林嫂的心计和力气婆家是十分忌惮的。祥林嫂被绑回卖给贺家墺贺老六,在再婚典礼上的表现,验证了她性格之泼辣。卫老婆子认为祥林嫂“真出格”、“与众不同”、“异乎寻常”,是因她“一路只是嚎,骂”,将她关进新房后,她“还是骂”。大家注意,那时再婚者在婚礼上哭嚎虽是常见,“骂”却不是“规定动作”。她骂谁呢?肯定是骂卫家!她在鲁四家打工时工钱一文没花,固然是因节俭,肯定也是为自己以后的生活打算——她为什么不可以自己做主开辟新的生活呢?婆婆的诡计打乱了她的生活规划,她如何不怒、怎能不骂?! 再婚典礼上,“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再次验证了祥林嫂确实膂力过人,抵得过两个半壮汉。 但贺老六征服了她,用感情,也用力气。这事是后来祥林嫂与同事柳妈交谈时透露的。柳妈问祥林嫂为什么后来竟依了,祥林嫂的回答是: “阿阿,你不知道他力气多么大呀。” 柳妈对这一解释表示怀疑: “我不信。我不信你这么大的力气,真会拗他不过。你后来一定是自己肯了,倒推说他力气大。” 祥林嫂闻听此言不仅没恼,反而“笑了”。她默认了柳妈所言——贺老六虽然力气确实不小,但也不见得胜过两个半壮汉。是祥林嫂自己看中了老六。后来他们俩产生了真正的爱情。电影《祝福》里这方面的改编,是符合原着本意的。 按说,第二次来鲁镇时的“祥林嫂”,应该改称“老六嫂”或“贺嫂”才对。不过,卫祥林没得到爱情,落了个终生冠名权,也公平。 可以设想,如果贺老六不意外得病而死,祥林嫂一家本可过着幸福的生活;阿毛不死,祥林嫂也不至沉沦。造成祥林嫂悲剧的根源,还有那未可预知的命运。 华南师范大学袁国兴教授认为祥林嫂的死是自杀,是她要用自己的死给鲁镇人的“祝福”“添堵”,我认为很有道理,因为这一解释符合祥林嫂的性格。 附:《祝福》原文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虽说故乡,然而已没有家,所以只得暂寓在鲁四老爷的宅子里。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长一辈,应该称之曰“四叔”,是一个讲理学的老监生。他比先前并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但也还末留胡子,一见面是寒暄,寒暄之后说我“胖了”,说我“胖了”之后即大骂其新党。但我知道,这并非借题在骂我:因为他所骂的还是康有为。但是,谈话是总不投机的了,于是不多久,我便一个人剩在书房里。 第二天我起得很迟,午饭之后,出去看了几个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样。他们也都没有什么大改变,单是老了些;家中却一律忙,都在准备着“祝福”。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的有梅花那么大,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我回到四叔的书房里时,瓦楞上已经雪白,房里也映得较光明,极分明的显出壁上挂着的朱拓的大“寿”字,陈抟老祖写的,一边的对联已经脱落,松松的卷了放在长桌上,一边的还在,道是“事理通达心气和平”。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况且,一直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镇的东头访过一个朋友,走出来,就在河边遇见她;而且见她瞪着的眼睛的视线,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来的。我这回在鲁镇所见的人们中,改变之大,可以说无过于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会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丕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技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备她来讨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