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这种抹不去的忧伤笼罩心头了。 今天早上,一打开手机,就看到朋友们在传发马尔克斯去世的消息。 隔着那么遥远的太平洋,在如此迷惘的远处,哥伦比亚的波哥大,所有这些名字,我都是从马尔克斯的书上看来的。我最新读马尔克斯的书是那本《我不是来演讲》的。在这本演讲稿里,我读到一位中学毕业生的谐趣和理想,读到一位老记者对新闻在场的认识,读到一名旅行者差点出事故死掉,读到他再度回忆《百年孤独》的诞生……那也是两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我第一次知道马尔克斯这个名字,是一九八七年上大学后,在一堂伦理学课程上听到的。我念的是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那时候据说正是如日中天之时代。老先生开通明朗,青年才俊志向远大,天才横溢。我们在这个骚动的年代考入大学,中小学期间被干涸了的心灵,立刻骚动起来。那时有个高个子的查建渝老师,他不好好讲伦理学,却在课堂上大谈《百年孤独》。具体说过什么,我全都忘记了,但从此我记住了这本书的名字,当天晚上就跑到图书馆去借。很不幸,馆藏图书早被别的同学捷足先登了。我只好到二楼的开架阅览室去碰运气。没想到真的在外国文学的书架上看到了。旁边还有《鲵鱼之乱》之类的书,可能还有富恩特斯的《最明净的地区》或者是一本什么先生之死。这是现代派文学类,跟莎士比亚、巴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神马的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一眼窗外的柳树,我立即碰见了《百年孤独》的开头:很多年以后……这个开头,不仅碰见了我,也碰见了所有人。所有人碰见这句话,都像被一盆热水兜头泼下。 莫言曾说他在写《红高粱》之前没有读过《百年孤独》,但经过我严密的考证侦破,发现他是在撒谎。 还有人像被针扎了一样,惊得跳了起来。 更多的人像服食了兴奋剂,浑身都沸腾起来,转身就去炮制各种“百年尴尬”“百年风流”之类的作品。 在那个文化和政治由极度封闭向国门敞开转变的极其微妙时刻,马尔克斯的出现,犹如太平洋东岸刮过来的一阵飓风,不仅把像闭塞、沉闷、堕落的马孔多那样的小镇刮跑了,也吹开了笼罩在太平洋西岸的深重雾霾。马尔克斯提供了一个特殊的思考角度,让当时敏锐的 、学者找到了重新定位自己时代,再度反思刚过去不久的世界的思考。那些被邪恶封印关闭的世界,那些死寂的时代,突然被激活了。一股巨大的深泉在这辈恶灵诅咒过的僵硬土地深处,喷涌而出。原来,我们可以这么表达世界,我们可以这么思考时代,我们可以这么运用语言。就仿佛《美女与野兽》里那座被黑魔法袭击的城堡,所有的事物都被一个充满爱意的吻激活了。猛兽变成了王子,蜡烛变成了侍女,绿色回到世界的边缘。 那个时代每一个刚开始写作不久的青年,脑子里都有一个马尔克斯在附体。 无论是《红高粱》还是《活着》,血液里都流动着马尔克斯,那个两万公里外眯着眼睛的哥伦比亚人,在自己的村子里看到了魔法石走过,村子里所有的铁器都变成有生命的事物,跟着吉卜赛人离家出走。跟着吉卜赛人一起流浪的,除了那些有了生命的金属,还有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的父亲。 我是一个更为迟钝的人,在阅读时代,我被马尔克斯的杰出作品给打晕了,只有过了是几年之后,才能逐渐摆脱他的魔法。在2002年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我的八叔传》,自以为可以有自己的语言了,但评论家杨扬教授仍然在文字中,看见了隐形的马尔克斯。 我不为此羞愧,马尔克斯就是我们的语言巫师,所有那些公开承认或者拼命抵赖的 ,或多或少都受到马尔克斯的附体。他是我们新文学的精神父亲,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中国籍 莫言时,那篇精短的授奖词里,仍然一开头就提到马尔克斯和他的魔法世界。 可能没有任何其他一部现代小说能够拥有《百年孤独》如此神圣的地位和广泛的影响,这部小说在文学史上进入了圣殿,也在普通读者那里成为日常生活的摆件。在不到三十年的时间里,《百年孤独》就进入了欧洲文学中如《巨人传》、《堂吉诃德》、《罗密欧与朱丽叶》、《浮士德》、《包法利夫人》、《战争与和平》等文学史中经典作品的行列,它的影响无远弗届,而马尔克斯的声音,仍然只是文学的声音。但这个声音如同圣灵纶语,浸润所有被封闭的世界,如春风般吹开了那个游荡在欧洲和亚洲大陆的可怕幽灵布下的铁幕。 马尔克斯的好友富恩特斯在《小说地理学》里,曾写下他和马尔克斯在一九六八年进入捷克斯洛伐克首都布拉格拜访昆德拉的往事。这篇文章刊发在台湾《印刻·INK》杂志的“富恩特斯专辑”上。在文章里,富恩特斯说,那时苏联侵略军刚刚占领布拉格,这座古老的城市里遍布暗探和告密者,昆德拉请他们一起到伏尔塔瓦河畔的一家土耳其浴室里去见面,聊天。昆德拉说,在整个布拉格,可能只有土耳其浴室才可能没有被窃听。三位正当盛年的壮汉在土耳其浴室里蒸了半个小时之后,赤条条地跃入冰冷的伏尔塔瓦河中。就这样,在铁幕笼罩的东欧,在苏俄十万大军、在苏俄T型坦克铁甲蹂躏布拉格的悲壮时刻,在即将结冰的伏尔塔瓦河中,两位来自万里之遥的拉美好汉,差点就被冻死了。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荒诞和极其幽默的事件。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里曾专门说过幽默的力量,就是让那些貌似庄严的事物冰消瓦解。驴子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所以,三位现代文学的好汉不再思考,他们在土耳其浴室里蒸发自己。如同遥远的东方有个叫做鲁迅的夫子说过的那样,文学与出汗密切相关。但跳进即将冰冻的伏尔塔瓦河中,有什么深意呢?不要在分析下去了,三个光溜溜、赤条条的好汉跳进去了,差点冻死。而苏俄的铁蹄,正在街道上呼啸。这个肤浅的世界里,还能有什么深意? 现在,这三位卓越的 :富恩特斯、马尔克斯、昆德拉,都已经成为一代大师,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都相继凋零。昆德拉似乎年纪比马尔克斯还大,也已经风烛残年了。但他们的作品,却成为一阵又一阵的春风,吹拂着我作为青年学生而行走过的丽娃河畔。在这些文学的春风吹拂下,一个个陶制的身体,正在拥有生命。我觉得,如马尔克斯般的语言,正是远古时代女娲造人时,吹出的那一股生命的气息。 我僵硬地行走在大地上二十年,但只有马尔克斯吹来的那一口文学的圣灵之气,才让我拥有了灵魂。 一名卓越的 ,大多有自嘲、反讽和幽默的精神,这种幽默,让那些貌似庄严的秩序,冰消瓦解,如严冻河面之沐春风。 在马尔克斯之后,我们拥有的自己的眼睛,我们看到了被严密地遮蔽在幕布之下的现实。 中国本土最卓越的 ,都在向马尔克斯致敬。 余华,在1994年以《活着》、2005年以《兄弟》,向马尔克斯致敬;莫言,在1986年以《红高粱》、1994年以《丰乳肥臀》、2006年以《生死疲劳》,向马尔克斯致敬。 送完孩子上学,来到单位,看着爬山虎逐渐茂盛,银杏枝叶自在悠闲,有一群鸟在城市上空飞过。一只黑色的塑料袋,以飞鸟的姿势在天空中翻滚,也拥有了飞翔的姿势。 马尔克斯的几乎所有的汉译本作品,几乎是各种版本的《百年孤独》——最早的上海译文版、云南人民版、浙江文艺版等,赫然在架。我四年前重读过上海译文版的《百年孤独》,不知道怎么的,已经没有了二十多年前反复阅读的那种激动。 因为《百年孤独》的巨大影响,马尔克斯的其他优秀作品,就这样被淹没了,但作为热心的读者,我也一直喜欢着《霍乱时期的爱情》、《没人给他写信的上校》、《迷宫中的将军》等作品。 我的血液中,仍然流淌着马尔克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