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历数一下唐僧的桃花运。 从第五十四回西梁女王肇始;紧接着是蝎子精;接着第六十四回的杏树精“艳诗”传情;然后第八十二回又差点入赘金鼻白毛老鼠精的“陷空山无底洞”;再于九十三回被天竺国公主“玉兔精”的绣球打中。以上都是公认的、可以载于唐僧档案的情事,也是观音等佛门神仙日后表扬唐僧、勉励同仁的柳下惠例证。 不过,还有一次较为隐晦的“勾引”与“被勾引”。第七十二回,唐僧前后两次看到七个蜘蛛精的裸体。我的个乖乖,这裸体女人一上来就是七个,堪称“金瓶梅”版本的“怡红群芳”——《红楼梦》第六十三回,为庆祝贾宝玉生日,金钗纷沓而来,“群贤”皆至怡红院。 除了此回的春宫图景之外,第二十七回“尸魔三戏唐三藏”,虽未明言唐僧的“女儿情”,却也打着吃唐僧肉的幌子,让“ 白骨夫人”(我们通常所谓的白骨精)三次“调戏”唐三藏。如果假以好一点的环境,如果悟空不是毫无余地、雷厉风行的“棒杀”(早期的悟空对杀人,包括女人,似乎有一种变态的满足感),如果吴承恩在西游前半部就想使西天路上变得香艳些许,如果观音那帮人“坐着说话不腰疼”,早点让唐僧的“色戒”功夫得以锻炼和推广,那么白骨精和唐僧的情欲故事早就在西游前半部过了把瘾。 可以这样说,白骨精是西游后半部唐僧桃花运的前奏和药引子,可当时在取经早期,悟空显得相当狂躁,像一个青春期的男生一样,他毫不留情地破坏了唐僧的好事。唐僧能不发怒?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唐僧屡次要赶走悟空,想来是有这样一层难言之隐在其中。这样调侃唐僧,也许过分,但至少,孙悟空当时的确使唐僧失去了一次表演坐怀不乱、“傲视女色”的绝佳机会。还好,老天对唐僧是公平的,西游后半部,他一直表演不断,每十回就有一次由他引发的情欲纠葛,闹得悟空等三个徒弟以及各位至情至“性”的美女都不得安身。 86版电视剧西游记第十六集《趣经女儿国》,女王求爱于唐僧的每一幕,蝎子精都躲在背后“细细品味”。蝎子精于是也爱上了唐僧,并趁女王熟睡(同时在做有关唐僧的春梦)之机,欲加害而取而代之,可惜未遂。86版电视剧的编剧杨洁(也是导演)、戴英禄和邹忆青等前辈,当然在营造故事情节的精彩方面要强于更老的前辈吴承恩。 与原着大不相同,电视剧上的女王和蝎子精完全是融合在一个故事里讲,略显三角恋的味道,而原着基本上就把两个女人与唐僧的纠葛写成了两个故事,只不过在唐僧被蝎子精从女王那里抢到“毒敌山琵琶洞”之后,读者才知道蝎子精早就惦念上唐僧了。好在,电视剧的编剧确实也尽最大可能尊重了原着,至少在基本情节上是如此。 有意思的是,当我再次看电视剧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当年的编剧相当前卫:唐僧都快和女王上床了,也快爱上女王了,正当他似乎把持不住、缴械投降之际,蝎子精“适时”出现,“拐”走了唐僧,而这些在原着里真是闻所未闻。编剧没有错,错的是唐僧。在原着中,唐僧对女王的决绝,令人生厌,也同时令人为女王一哀。 电视剧中,不管唐僧当初如何推脱,最后还能给女王些许安慰,给读者一丝希望。可以这样说,在86版的电视剧中,编剧认为唐僧对女王是“有情”的。要不,也不会动不动就在必要之处,唱起 “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只愿天长地久,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的靡靡之音。 听到《女儿情》这首歌之时,我在想,编剧到底是觉得女王可怜,才让唐僧对她有那么点意思;还是认为原着上的唐僧太过于无情,才“痛定思痛”,基于现实状况(记住八十年代是一个放飞欲望的年代),下手改变了唐僧那个又臭又僵的小白脸形象?或者两者都有?我进一步想,也许编剧是读出:与其说唐僧无情,毋宁说他太矫情。原着中唐僧太矫情了,在电视这种影响力极强的大众传媒中的唐僧形象,编剧不愿意看到矫情,也强烈感到全国人民都不希望看到矫情。 也是,八十年代的中国人多么渴望不矫情,他们在毛泽东时代“矫情”够了,从秦始皇甚至更早开始,中国人就“矫情”得扭曲不堪,他们在内心一直渴望着出现更多的《金瓶梅》和唐伯虎点秋香。 《女儿情》婉转哀愁的旋律犹在耳边,电视剧上的唐僧就马上和三角恋的另一女主角蝎子精展开了一场极具深意的大讨论。蝎子精说:“你刚才跟那女王男女温存、柔情蜜意,怎么对我理都不理啊?”唐僧说:“人妖岂可相提并论”。我的个天,唐僧言外之意,基本上承认他对女王有点意思了,只是因为“人妖有别”,他才不能像对待女王一样怜惜蝎子精。 接着,蝎子精本能地认为,是因为女王以一国之君相让,唐僧才有所动心,而自己却不能满足唐僧这种男人的“最高需求”,唐僧才冷落她。于是,蝎子精抛出了自己的大礼包:如果你唐僧愿意和我“柔情蜜意”,我可以取女王而代之,并让你唐僧可以同样坐上国王的龙椅。唐僧大骂妖怪切莫再去害人,蝎子精立马醋意大发,严厉指责(甚至大有痛诉的意味)唐僧还在维护“娇滴滴的女王”。正当时,悟空不早一步、也不晚一步地闯进洞来。 好个唐僧,在编剧的眼中,居然承认自己对女王动心“勃起”了,再看看原着上,唐僧与蝎子精也有一番对话与交锋。当时,唐僧心想,女王是人,可以“行动以礼”的同时,还能做到“誓死不从”,把一个和尚的美德与性忍受能力的强度永留在西梁女国。可是,现在碰到女妖,唐僧表面上依然是大力排斥,实则非常有心计地同蝎子精周旋。于是给人一种感觉:唐僧毫无道理地与蝎子精卿卿我我起来。至于他那“恐为加害”的顾虑,看起来是多么的矫情。 因为,以观世音为后方总指挥、孙悟空为前线总司令的一个阵容超级庞大的团队,一路上保护着唐僧,使其任何时候都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这也是观世音要的效果),而此时已是西游中期,这种潜规则唐僧不至于还不明白吧。 再则,即便是被妖精害死,也算死得其所,定可荣登西方极乐世界,同时也足以入选西天佛界所举办的“一百位感动中国人物”。可是,唐僧在原着中却像个久经风月场所的高手一般,与蝎子精相互递食,相互调侃。 唐僧的变通策略,说明他在实际困境面前并不是一味的书生意气和矫情。其实,在男欢女爱中,一旦有变通,某种本初的意念就发生微妙的改变,尤其是男人。各位男性同胞们,你们仔细想一想,是否如此。对于唐僧亦不能例外,变通即意味着改变,改变即意味着爱。人的情感就是这样,唐僧也许自己都无法意识到,一旦碰到女人,一旦上天给予他们“原来你也在这儿”的机会,不管是孽缘,还是人妖隔阂,一旦他开始变通,他就绝不可能无情了。 如果唐僧还自认为无情,那他就是矫情。这大抵是男女情事的诡异和尴尬之一,也是唐僧对女色敬而远之的诡异和尴尬。甚至可以这么说,恐怕连西游作者吴承恩写着写着,也遇到了这种诡异和尴尬。因为,吴承恩会很困惑:本来是要写成“色戒”(张爱玲小说)的,写来写去似乎就隐约看见王佳芝上了易先生的床;或者他本来是要写成“受戒”(汪曾祺的小说)的,却还是让明海和尚开了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