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呐喊》的第十三篇《鸭的喜剧》也是关于动物的,但我以为它的主题是“寂寞”。 它表达寂寞感,是通过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之口。这爱罗先珂,现在准确地说不该算俄国人,而是乌克兰人,正如同样目盲、同样名噪天下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一样。 1922年,爱罗先珂住在北京八道湾周氏兄弟家,曾对鲁迅抱怨在北京像“在沙漠上似的寂寞”。虽然北京离沙漠很近、虽然北京春天多风沙,但爱氏所谓“沙漠”肯定不是指自然界,而指精神上的。 爱罗先珂的寂寞感,当然与其目盲而无法得见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有关,也与一个外国人在语言不通、文化迥异环境中的心理处境分不开。他推广“世界语”,正为沟通不同语言的人群。然而语言只是表层,心灵的相通才是交流的根本。幸亏他还有周氏兄弟相伴。而在周家的小片绿洲之外,就是无际的“沙漠”了。 他养蝌蚪、养鸭,全为排遣难以忍受的寂寞感。蝌蚪确曾引发他的微笑,而他随后买来的他同样喜爱的小鸭,却吃掉了他的蝌蚪,使其只能慨叹惋惜。 而通过对爱罗先珂寂寞孤独的叙述,透射出的正是鲁迅本人的寂寞孤独。 鲁迅首先将自己的寂寞感与爱氏的寂寞感进行“转译”:作为浙江人的鲁迅,对北京的感受是“嚷嚷”,“然而我之所谓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谓寂寞罢。” 喧嚷的闹市是寂寞的,拥挤的都城是沙漠。因为真心想倾听自己、能理解自己的人极少,人再多、再“嚷嚷”也无益。人们挤在一起很可能是为争抢什么,“嚷嚷”声可能只是讨价还价。 对比北京夜间的“安静”,爱罗先珂怀念起热带的缅甸夜间各种昆虫的合鸣。但是,那中间又夹杂着毒蛇的“嘶嘶”…… 爱罗先珂爱蝌蚪,蝌蚪被小鸭吃了;爱罗先珂喜欢小鸭,小鸭长大时爱罗先珂本人却早已走了,而且走后“绝无消息”。不久,周氏兄弟决裂,鲁迅只好独自面对寂寞的沙漠。 幸好,还有《新青年》的几位同仁,后来又有许广平和刘和珍们。 《鸭的喜剧》笔调轻松谐趣,类似儿童文学,读后却使人心情沉重。它笔锋所向不是旧礼教,也不是“国民性”;没有铁与血,没有激昂的呼喊,在《呐喊》里显得有些另类。 附:《鸭的喜剧》原文 俄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君带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久,便向我诉苦说“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这应该是真实的,但在我却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只以为很是嚷嚷罢了。然而我之所谓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谓寂寞罢。 我可是觉得在北京仿佛没有春和秋。老于北京的人说,地气北转了,这里在先是没有这么和暖。只是我总以为没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衔接起来,夏才去,冬又开始了。 一日就是这冬末夏初的时候,而且是夜间,我偶而得了闲暇,去访问爱罗先珂君。他一向寓在仲密君的家里;这时一家的人都睡了觉了,天下很安静。他独自靠在自己的卧榻上,很高的眉棱在金黄色的长发之间微蹙了,是在想他旧游之地的缅甸,缅甸的夏夜。 “这样的夜间,”他说,“在缅甸是遍地是音乐。房里,草间,树上,都有昆虫吟叫,各种声音,成为合奏,很神奇。其间时时夹着蛇鸣:‘嘶嘶!’可是也与虫声相和协……”他沉思了,似乎想要追想起那时的情景来。 我开不得口。这样奇妙的音乐,我在北京确乎未曾听到过,所以即使如何爱国,也辩护不得,因为他虽然目无所见,耳朵是没有聋的。 “北京却连蛙鸣也没有……”他又叹息说。 “蛙鸣是有的!”这叹息,却使我勇猛起来了,于是抗议说,“到夏天,大雨之后,你便能听到许多虾蟆叫,那是都在沟里面的,因为北京到处都有沟。” “哦……” 过了几天,我的话居然证实了,因为爱罗先珂君已经买到了十几个科斗子。他买来便放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里。那池的长有三尺,宽有二尺,是仲密所掘,以种荷花的荷池。从这荷池里,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养出半朵荷花来,然而养虾蟆却实在是一个极合式的处所。科斗成群结队的在水里面游泳;爱罗先珂君也常常踱来访他们。有时候,孩子告诉他说,“爱罗先珂先生,他们生了脚了。”他便高兴的微笑道,“哦!” 然而养成池沼的音乐家却只是爱罗先珂君的一件事。他是向来主张自食其力的,常说女人可以畜牧,男人就应该种田。所以遇到很熟的友人,他便要劝诱他就在院子里种白菜;也屡次对仲密夫人劝告,劝伊养蜂,养鸡,养猪,养牛,养骆驼。后来仲密家果然有了许多小鸡,满院飞跑,啄完了铺地锦的嫩叶,大约也许就是这劝告的结果了。 从此卖小鸡的乡下人也时常来,来一回便买几只,因为小鸡是容易积食,发痧,很难得长寿的;而且有一匹还成了爱罗先珂君在北京所作唯一的小说《小鸡的悲剧》里的主人公。有一天的上午,那乡下人竟意外的带了小鸭来了,咻咻的叫着;但是仲密夫人说不要。爱罗先珂君也跑出来,他们就放一个在他两手里,而小鸭便在他两手里咻咻的叫。他以为这也很可爱,于是又不能不买了,一共买了四个,每个八十文。 小鸭也诚然是可爱,遍身松花黄,放在地上,便蹒跚的走,互相招呼,总是在一处。大家都说好,明天去买泥鳅来喂他们罢。爱罗先珂君说,“这钱也可以归我出的。” 他于是教书去了;大家也走散。不一会,仲密夫人拿冷饭来喂他们时,在远处已听得泼水的声音,跑到一看,原来那四个小鸭都在荷池里洗澡了,而且还翻筋斗,吃东西呢。等到拦他们上了岸,全池已经是浑水,过了半天,澄清了,只见泥里露出几条细藕来;而且再也寻不出一个已经生了脚的科斗了。 “伊和希珂先,没有了,虾蟆的儿子。”傍晚时候,孩子们一见他回来,最小的一个便赶紧说。 “唔,虾蟆?” 仲密夫人也出来了,报告了小鸭吃完科斗的故事。 “唉,唉!……”他说。 待到小鸭褪了黄毛,爱罗先珂君却忽而渴念着他的“俄罗斯母亲”了,便匆匆的向赤塔去。 待到四处蛙鸣的时候,小鸭也已经长成,两个白的,两个花的,而且不复咻咻的叫,都是“鸭鸭”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们盘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势是很低的,夏雨一降,院子里满积了水,他们便欣欣然,游水,钻水,拍翅子,“鸭鸭”的叫。 现在又从夏末交了冬初,而爱罗先珂君还是绝无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里了。 只有四个鸭,却还在沙漠上“鸭鸭”的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