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断续续，读完了《侠客行》。

车上，床上，路上。

估计看到我读书样子的人，还误以为我是傻子一个，悄悄地在心头哂笑一阵，也说不一定。

读完之后，才发现，一直没有把它当做一部武侠小说来读。

从某个角度来说，这部小说几乎是少年石破天人生的一次奇幻漂流。

石破天找妈妈，石清夫妇找儿子，两条线串起了所有的故事，而与书名极大关系的“侠客岛”倒成了陪衬。

金先生说，他的初衷，是要在这部小说里，写石清夫妇爱怜儿子的感情，以及梅芳姑因爱生恨的妒情。

在《侠客行》的《后记》里，金先生写道：

一九七五年冬天，在《明报月刊》十周年的纪念稿《明月十年共此时》中，我曾引用过石清在庙中向佛像祷

祝的一段话。此番重校旧稿，眼泪又滴湿了这段文字。

小说里，处处感受到金先生出众的谋篇布局的才华，前后勾连，四处埋伏，愈读到后来，愈感受到前面平常

之处的精彩来。

但更感人的，倒正如金先生自己所说，是对很多人情世故的描绘，对人物内心真实细腻的刻画。

怎样的文字，让理性缜密的金先生感性如此。

找来这段文字，重新再读：

三人二骑，行了数里，见道旁有所小庙。闵柔道：“咱们到庙里去拜拜菩萨。”下马走进庙门。石清和石破

天也跟着进庙。石清素知妻子向来不信神佛，却见她走进佛殿，在一尊如来佛像之前不住磕头。他回头向石破天

瞧了一眼，心中突然涌起感激之情：“这孩儿虽然不肖，胡作非为，其实我爱他胜过自己性命。若有人要伤害于

他，我宁可性命不在，也要护他周全。今日咱们父子团聚，老天菩萨，待我石清实是恩重。”双膝一曲，也磕下

头去。

石清说这番话，是在苦苦寻子的途中遇到了石破天，万般心情涌于一端，重逢的惊喜胜过了往昔的怨恨。

不信神佛，也拜倒在佛前，内心的酸楚与喜悦可见一斑。

而一家之主的石清，耳闻儿子的诸般劣行，心中失望之至，但是一见到儿子，所有的怨恨都瞬间消解，剩下

的，全是对上天的感激了。

小小的一个细节，写尽了全天下为人父母的心思。

舐犊之情，感人至深。

天底下的母亲，无论儿女有多么差劲，在她的心里，都是最好的。

所以千万别在任何一个母亲和你讲自己孩子有多么糟糕的时候，顺着她说。

一旦你顺着她说，就极大地得罪她了。

其实，很多时候，她是很清楚自己孩子的。

她和你讲，不是要得到你对她孩子顽劣的肯定，而是期待通过你的口，给她想象孩子美好未来的希望。

《侠客行》创作于一九六五年。

一九六五年的金庸，四十一岁，人到中年，爱情、家庭、事业都很如意。

在这部作品里，你可以读到金庸的宽容、平和和沉静。

他那么耐心地写石中玉的顽劣，写石清夫妇永不熄灭的爱子之火，应该和这段时间自己的生活不无关系。

九年前的一九五六年五月一日，金庸第二次走进了婚姻。

第二任太太朱露茜外表典雅而秀丽，毕业于香港大学，有很高的英语水平，而且意志坚强，是一个敢打敢

拼、风风火火的事业型知识女性。

这样的性格非常适合创业时期的金庸，事业的携手打拼也会淡化性格强势带来的冲突。

一九五九年，夫妇合作创办了《明报》，金庸任主编，朱露茜是惟一的女记者，工作紧张而又艰苦。

开始时，《明报》销量不尽如人意，甚至面临倒闭的危险，而且他们的四个孩子相继出世，处境更为艰难，

有时不得不靠典当物品来维持生活。

那时，因为经常熬夜，工作时需要提神，他们就买一杯咖啡，两人一起喝。

日子虽然很艰苦，金庸却常常感到自己很幸福，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知心的爱人。

更关键的是，他们的大儿子查传侠已经八岁，正是最可爱的年纪。

估计繁忙工作之余，儿子的微笑是他疲惫内心最大的宽慰。

金庸对大儿子查传侠的感情很深，在他的影响下，这个孩子十一岁时就开始发表文章，后来去纽约哥伦比亚

大学读书。

在《侠客行》的结尾，他给爱子情深的石清夫妇一个最圆满的结局，应该和为人父亲的心境相契合的。

只是，他永远不会想到十一年后，自己的儿子会以那样一种方式离开这个世界，带给他无尽的伤痛，彻底导

致了第二段婚姻的解体。

查传侠和母亲的关系不好，因为朱露茜经常大发脾气，动辄和丈夫吵闹，也听不进儿子的多次苦劝，以至于

有一段时间查传侠不再理她。

目睹了父母的不和后，查传侠觉得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很悲哀，对人生充满了种种悲观的想法。

一九七六年十月，年仅十九岁的他因与女友吵架，一时想不开，便自杀了。

儿子的自杀，对金庸来说，是最致命的一击。

这就不难理解，在一九七七年七月所补写的《后记》里，他会有那样一番感性的表述。

当时的他已经五十三岁了，儿子刚刚过世快一年。

十九岁，正是和石破天相差不多的年纪。

小说里，历经艰难，他还是给了石破天夫妇和孩子团圆的机会；

现实中，他却永远地失去了亲爱的儿子。

金先生有三次婚姻，前两次都以失败而结束。

第三段婚姻的女主角林乐怡是个酒店的女招待，在他最失意的时候，给了他最温暖的呵护。

相差二十九岁的他们，恩爱如今。

他所有的武侠作品都诞生在前两次婚姻时期。

所以在他的笔下，出现了那么多感情的“失意人”。

那些强势的、自以为是的女人在他的笔下都没有收获丰盈的爱情。

不知道，这样的安排是否有他的暗喻与心情的外显？

描述得最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诞生在他最迷恋长城影业公主夏梦的时候，也是他结束了第一次婚

姻，对神圣纯粹爱情最为神往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