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德的《索多玛》制造的第一个麻烦是,我无法为它在豆瓣上评分。 稍有一定文学素养的人,在阅读此书之后无疑都会同意,它的骇人视听的情节以不思可思议的文学形态组织后获得了惊人的呈现,萨德对海量丰富的细节的追求,对严密的欲望体系的编织,对高度精确的数字的确认,都堪称执迷。以如此冷静和细密的心智来谱写如此疯狂错乱的欲望,既败坏食欲(如果有女生想减肥,可以在每餐之前少量阅读几页本书)又败坏性欲的情节,却以流畅优雅的句子形态呈现(中文版译者的笔力值得赞扬),有一种神话体的奇特的庄重格调,这造成了一种喜剧性的效果,使读者几乎不可能去认真地、以写实的态度将事态在脑海中进行视觉还原——事实上这样做只能引起绝大多数“正常”或“非倒错”者的生理厌恶感和道德上的排斥,不去做这种还原也是读者能够继续参与阅读的一个自我保护机制吧——,而更愿意将这些骇人的错乱暴行控制在文字阅读的层面上,这就造成了一种滑稽的效果。换句话说,尽管萨德乐此不疲地以毫无歧义的语言直接描绘出种种食粪和虐杀,但这种场面是通过文字去唤起读者的注意的,而当此类行为不停地通过参与者的排列组合和花样翻新来“重复”发生时,读者不过意识到“那个可恶的局面又来了,不过换了点花样”而已,通过这种调用,就不必去真的在脑海中对每一个新的场面都一次次进行还原——尽管萨德心中可能是高度精准地对每一个异常行为都进行了精心设计,自己为之心潮澎湃,但读者可是有自己的自由来决定忽略什么注意什么,就像卡尔维诺所说的那样,大多数人都难以认真地阅读完全部每一章。事实上,这也是萨德的用意所在吧,作为一部具有某种百科全书风范的欲望分类学,即使嗜好极端体验的读者,也不可能对列表中的每一种情欲都感兴趣。这也正是我们使用百科全书的方式——编者试图无所不备,但使用者几乎永远只需要查阅其中的一小部分。 另外,萨德惊人的自控能力也让人印象深刻,他用一种类似“游戏解锁”的模式不断对场面进行遮掩,明确告知有非常可怕的事情发生,但不允许读者“看见”,以此保证叙述规则得到严格遵守,欲望的渐强式展开获得实现。就此一对叙述工程的高度自觉意识和自制能力而言,萨德也是杰出的 。 所以,帕索里尼居然拍成了电影,实在只能说是一个相关的再创作了。 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作者暗示了浪荡子首领,公爵,虽然凶残无度,体魄巨大,但“一个意志坚强的孩子,也能让这个巨人陷入恐慌”,然而,故事中的全体性奴,却几乎处于“无声”的服从状态,除了叙事者对其德性的一些简要概括之外,只有很少几处,作者容许她们发出自己的声音,她们几乎永远都是被动的受虐状态,除了用眼泪和呕吐来表示她们的反应,基本看不到存在。我们知道,城堡中并没有军队和警察等来确保暴行。当然可以说,四个淫棍本身的权势本身就是无形的暴力机器,但也许更重要的是,作者需要这些人像承受暴行的虔诚信徒一样,只可以默默忍受而不容有反抗的行为,任何此类行动都会破坏这样一个具有超现实主义色彩的奇异事件。正如卡夫卡不解释格里高利的变形原因一样,萨德也不解释所有收到虐待和残杀的(城堡中的和四个老鸨故事中的那些)受害人为何毫无反抗的可能性。这是作为一个“默认前提”而成立的,而任何一个不需要讨论的“默认”状况,背后都有可怕的声音值得深思。 以及,除了内容和形态间的极为有趣的构造之外,文本与历史的紧张也是另一个有意思的层面。实际上,在萨德的时代应该会用“作品”而不是“文本”这个称谓的,奇妙的是,由于它几乎只是在20世纪才真正成为可被阅读的,于是它就成了无数思想家开掘蕴涵的无尽文本。把萨德作为性学和精神分析的前驱,也是一种有趣的“倒错”吧,尽管萨德要完成的部分工作由后世的性科学所完成和发展,但两者背后实际上似乎是不同的认识素吧。人类用以构造“知识”的那些前提,是随时代变迁的,必须常常记住福柯的这个论点。 总之,这是不可能给出差评,但也难以“推荐”的一个奇特之书。有价值的、深具创造力的、不可磨灭的事物并不总是适于推荐给其他人分享。 Ps:和卡尔维诺不同,我几乎阅读了本书的全部文字。这可能也是一种强迫症:只要不完整地阅读,就认为自己没有真正读过一本书。感谢还有繁体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