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被认为是鲁迅最重要的小说。如果选鲁迅代表作只能选一篇的话,多数人会选它。这主要是因它塑造的阿Q这一人物形象堪称与堂·吉诃德和哈姆雷特相媲美的世界级文学典型。说到阿Q形象的典型性,还有一段趣话:当这篇小说在《晨报副刊》连载时,许多读者栗栗危惧,担心小说骂到自己头上。他们于是猜测这署名“巴人”的作者究竟是谁。等到打听出作者原来是教育部的周树人,才知原来与之素不相识,又逢人便声明不是骂自己。 西方文学有“说不尽的莎士比亚”,中国古典小说有“说不尽的《红楼梦》”,中国现代文学则有“说不尽的阿Q”。阿Q之所以“说不尽”,是因他的性格内涵丰富,概括了人类共有的某些弱点,而且从不同角度能看到不同图景,不断给人新的启示。 最引人注目的首推“精神胜利法”。对这“精神胜利法”,鲁迅当然是持批判态度,是“怒其不争”,因为它阻碍被压抑、被欺辱的人奋起抗争,寻求改变现状的途径。在其散文、杂文中,鲁迅更直接地主张“睁了眼看”,反对麻醉人的“大团圆”思维。这对于改造国民精神而言,确实切中肯綮。积贫积弱的中国要想图强,必须发奋。因而,批判阿Q式“精神胜利法”的论着很多。不过,也不断有为“精神胜利法”辩护者,理由是当一个弱者根本无力、无法改变现状,抗争只是以卵击石时,这种思维也可调节心理、减轻痛苦,使人不至崩溃。日常生活中当人丢失钱财时,每以“破财免灾”自慰,而不去想“破财”本身即是“灾”,或不“破财”也未必就有“灾”;打破碗碟,还说“碎碎平安”。 如果就阿Q论阿Q,我们则可换一种思维:如果他不“精神胜利”,遇辱即抗即争,将会怎样: 1)赵太爷不许他姓赵,并打他嘴巴。阿Q一怒之下回了赵太爷一嘴巴,据理力争,坚称自己确实姓赵。赵太爷马上喊来家人以及地保,将他痛打一顿并扭送官府。官府认为阿Q毫无根据地与赵太爷攀亲并辱没其门风在先,赵太爷打他时他防卫过当,将他拘禁一段时间后赶出未庄。赵太爷家则被罚款。 2)在戏台下被地痞们抢走洋钱后,阿Q回到土谷祠,气得一夜没睡,第二天去官府报案。官府表示查无实据,不予立案。阿Q为此大病一场,原先积攒一点工钱全买药了,还欠下债。 3)王胡打了阿Q后,阿Q怀恨在心,不知从哪弄到一把刀子,要找王胡拼命。他刺伤王胡,被官府逮捕;或不敌王胡,又被痛打一顿,双方就此结下死仇。 4)假洋鬼子打了阿Q后,阿Q去告假洋鬼子侵犯自己人权,假洋鬼子反诉阿Q对自己进行人格侮辱在先,证人有王胡、小D和小尼姑。结果阿Q败诉…… 阿Q也不是不曾想到于“精神胜利”之外,以实际行动进行反抗。关键是没有外力帮助,条件不具备。而当机会到来,“革命”发生时,他就决心参加“革命”。鲁迅在谈及阿Q是否会做革命党时说:“据我的意思,中国倘不革命,阿Q便不做,既然革命,就会做的。” 问题是,阿Q所理解的“革命”、所要进行的“革命“,是一种什么样的“革命”。 伟大领袖在其《论十大关系》中有一段专论阿Q的革命: 《阿Q正传》是一篇好小说,我劝看过的同志再看一遍,没看过的同志好好地看看。鲁迅在这篇小说里面,主要是写一个落后的不觉悟的农民。他专门写了“不准革命”一章,说假洋鬼子不准阿Q革命。其实,阿Q当时的所谓革命,不过是想跟别人一样拿点东西而已。可是,这样的革命假洋鬼子也还是不准。 大家注意,作为杰出的政治革命家,伟大领袖其实早就看出了阿Q“革命”的实质。这一点,并不亚于鲁迅。所以,说鲁迅和毛泽东是最懂中国农民的两个人,这话没错。鲁迅与毛泽东的区别在于,如何对待阿Q的“革命”。毛泽东毫不犹豫地持支持态度,因为他看出农民是中国人口的主体,中国的政治革命要想成功,必须依靠农民、发动农民参加进来。鲁迅则从思想革命角度,看到阿Q式“革命”的负面:阿Q“革命”如果成功了,他会是另一位“赵太爷”,而且比赵太爷还赵太爷;那时,赵太爷不仅不配姓赵,连命也难保! 且看阿Q的“革命狂想图”: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 他不只是想趁机拿点东西,他还要强抢民女,他还要大开杀戒!他不仅要杀尽原先有钱有势的人,以及打过他的流浪汉王胡,连本和他同病相怜、甚至比他更弱势的小D也要遭殃。然后就是抢女人,想谁就是谁。阿Q的“革命”就是“翻身”,而这“翻身”不是指彻底改变人压迫人的不平等制度,不是要尊重所有人的人权,而是“翻鏊子”,是主奴角色互换。 阿Q的“革命”究竟算不算革命,取决于对“革命”内涵的不同理解。如果将“革命”仅仅理解为暴力推翻现政权,实现改朝换代,那么他就算。如果将“革命”理解为彻底改变旧制度,实现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尊重、人格平等,让所有人的人权都得到保障,每个人都能自由发展,那么阿Q的“革命”就根本不是真意义上的革命。实际上,一个连城里对凳子的称呼、做鱼的方法不同于乡下都看不惯,满脑子都是旧观念、旧意识的人,是不会懂得真正的革命的。比较而言,那位曾出过国留过洋的“假洋鬼子”,倒是离革命更近。事实上,鲁迅本人从日本刚回国时,因脑后没有了辫子,也曾被阿Q一类人骂过“假洋鬼子”。不过,这篇小说中的钱家少爷在国外并未接受新思想,所以剪了辫子后回到国内又装上一条假辫,革命发生时他只和赵秀才一起去尼姑庵砸了龙牌,并顺走了宣德炉。关键是他是既得利益者,他不希望彻底变更现秩序:如果阿Q、王胡、小D们和他平等了,他就没有了优越感,而这是他所不能容忍的。对他来说,保持现状最好,不得已时挂个新招牌、换个名目,表示一下“咸与维新”就行。 中国的制度文明之所以发展缓慢,关键就在于许多人只从自己或自己团体利益出发,而不想彻底改变不合理的体制框架;或者原先也主张改革,在自己得到利益之后就又反对改革。 排队时,如果大家都守秩序,按顺序来,总体得益的是所有人。如果你破坏秩序加塞,你会暂时得益;但遇到你无法加塞而别人有办法加塞的队列,你就会成了受害者;这样每个人都可能成为受害者。 附:《阿Q正传》原文 第一章 序 我要给阿Q做正传,已经不止一两年了。但一面要做,一面又往回想,这足见我不是一个“立言”的人,因为从来不朽之笔,须传不朽之人,于是人以文传,文以人传——究竟谁靠谁传,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而终于归接到传阿Q,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 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才下笔,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第一是文章的名目。孔子曰,“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传的名目很繁多:列传,自传,内传,外传,别传,家传,小传……,而可惜都不合。“列传”么,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正史”里;“自传”么,我又并非就是阿Q。说是“外传”,“内传”在那里呢?倘用“内传”,阿Q又决不是神仙。“别传”呢,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本传”——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博徒列传”,而文豪迭更司也做过《博徒别传》这一部书,但文豪则可,在我辈却不可。其次是“家传”,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或“小传”,则阿Q又更无别的“大传”了。总而言之,这一篇也便是“本传”,但从我的文章着想,因为文体卑下,是“引车卖浆者流”所用的话,所以不敢僭称,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所谓“闲话休题言归正传”这一句套话里,取出“正传”两个字来,作为名目,即使与古人所撰《书法正传》的“正传”字面上很相混,也顾不得了。 第二,立传的通例,开首大抵该是“某,字某,某地人也”,而我并不知道阿Q姓什么。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才的时候,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便手舞足蹈的说,这于他也很光采,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其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那知道第二天,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去;太爷一见,满脸溅朱,喝道: “阿Q,你这浑小子!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 阿Q不开口。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抢进几步说:“你敢胡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你姓赵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