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在其发韧之作《天才梦》中写道:“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锦袍之华美与虱子之可恶合而为一,则美者不复美,可恶者更其可恶。她的感受,十多岁时的感受,就已经如此到位。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孤岛,上海给她提供的表演舞台十分有限,她却在灯光惨淡的狭小舞台上表演得元气淋漓,光彩四溢。文学在她们手中,无须政治的高钙而自成骨骼,无须哲学的微量元素而自成筋脉,无须历史的蛋白质而自成血肉,她们要表现的只是暗面的人性和灰调的人生,这份特长,可说别无第三人能出其右。 摘自《民国女人:岁月深处的沉香》 ,东方出版社,作者王开林 “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就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外别无生存的目标。” 性格孤僻的天才总喜欢离群索居,对政治的溷秽气息缺乏必要的嗅觉。在沦陷区上海,她只是埋头写写小说,抬头看看天空,小说的基调是悲观的,天空也总是一成不变的死灰煞白。二十一岁时,张爱玲越是精心茧结自己的情感空间,越是故意封闭自己的精神世界,就越不能说明她心如古井,她比常人更渴望爱情,渴望浪漫。她想象某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一位风度翩翩的英俊男子捧着大簇鲜艳欲滴的玫瑰花,神情欢悦,从门前的碎石甬道上兴冲冲地走过来。 那个人果然来了,他就是胡兰成,官居《中华日报》主编、汪精卫伪政府文化宣传部次长。他在自传《今生今世》中不打自招:“我是政治的事亦像桃花运的糊涂。”你骂他是汉奸,没错;你称他是才子,也对;你夸他是情圣,更好,这是他一生最洋洋得意的冠名。 “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朴素,也更放恣的。” 张爱玲以为如此,就该是如此了。她与胡兰成晤言一室之间。两人谈些什么?谈音乐、戏剧、美术,当然少不了文学的凑趣,居然达成默契,政治的话题丝毫也不涉及,他不说,她也不问。胡兰成不难看清张爱玲于文学艺术之外的弱智,这正是他感到莫名欢喜的,经验告诉他,这样的女人一旦爱上谁——用她的话说,即“心居落成”——谁就铁定是她的主人。她的傻更胜过普通女子的傻,她的痴更胜过普通女子的痴。 “你的人是真的么,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么?” 张爱玲会反反复复问胡兰成,为同一个答案问上一千遍,不厌其烦,这才是恋爱中的女子,这才是醺醺然的浓醉。他要一张玉照,她就去照相馆用心拍来,在相片的背面她用谦卑之极的语气写道: “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唯高傲者能如此谦卑才是神奇,她崇拜他,“女人要崇拜才快乐,男人要被崇拜才快乐”,她乐得谦卑,使这个男人百倍地高大,高大到云霄里去,放出金灿灿的光辉。 缘分是怎么回事?张爱玲给出的答案是:“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早一步,也没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喜欢《诗经·邶风·击鼓》中那四句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三千年前某位痴情人留下的痴情语,流传太广,直传到孔圣人的耳朵里去,老夫子尊重人性,可不像他的徒子徒孙们那样假正经,他觉得这痴情语应该收入《诗经》。 许多人肯定会嘀咕,胡兰成是汉奸,是汪伪政府的要员,张爱玲哪能嫁他?这岂不是将自己的名节往粪坑里扔吗?应该说,持疑者并不真正懂得女人。台湾女 张晓风在《一个女人的爱情观》中有这样一段话揭看了底牌: “爱一个人就是在他的头衔、地位、学历、经历、善行、劣迹之外,看出真正的他不过是个孩子——好孩子或坏孩子——所以疼了他。” “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这样深情的话,是张爱玲在胡兰成前途日趋黯淡时说的,却如秋风射马耳,他的一只手伸给了张爱玲,另一只手则偷偷地伸向广大的空间。 好一位胡情圣,不过是一晌贪欢的浪子,世事离奇,偏偏浪子最惹人爱。婚后不到半年,胡兰成的馋病骤然发作,汉阳医院里那位十七岁的漂亮护士周训德正是他盘中的珍馐美味,“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他哪里肯爱肯怜呢?只是狂蜂浪蝶似地戏弄一番,只是解渴,他总是很渴,只是解馋,他总是很馋。他拿捏得准,连这样的风流过错张爱怜也会原谅他,不过他还是吃了一惊,她在信中如此大度地说: “我想过,你将来就只是我这里来来去去亦可以。” 他如逢特赦,从此更加恣意放纵。日本人投降了,胡兰成的青云之路猝然中断,作为被通缉的汉奸,他只能躲到温州,靠张爱玲的接济为生。见面时,张爱玲看到这位负情汉与一位斯家小妾范秀美打得火热,该寒心了吧,她却依然固执地要求胡兰成在她与周训德之间作出选择,她真正绝望,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去争一回命运的眼色,却又把自己看得很强很强,去力挽狂澜于既倒。胡兰成一味地耍滑,支吾其词,不肯在两人之间作出非此即彼的抉择。 “我待你,天下地下,无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话。” “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着‘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张爱玲还在据理力争,内心深处希望的沙塔已经崩塌。伤心无益,岂能挽回旧日情怀?张爱玲哽咽良久,唯有叹息,“你是到底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遇人不淑,萎谢是必然的结局,多少痴情女子遭逢此厄,天才如张爱玲,也未能例外。但她还是从自己的积蓄中拿出一笔钱来周济胡兰成这位宿世怨家,直到1947年6月10日,胡兰成已解除通缉令,成为自由身,她才将绝交书寄去,同时赠给他“安家费”三十万元,可谓仁至义尽。这封“特函”只有寥寥数语: 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这次的决心,我是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彼时唯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难。你不要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的。 昔日抽刀断水水更流,今日慧剑斩情丝,一根也不剩,这才叫你是你,我是我的诀绝,没有任何藕断丝连的余地。 许多年泥丸走阪,风流云散,六十年代初,张爱玲从美国给身居台岛的胡兰成寄去短函,索要一本胡兰成的自传《今生今世》,想看看那章“民国女子”中自己是何言语面目。胡兰成寄去了书,还附上一封情辞婉转的信,希望重温那一局昔年的鸳梦,但终成入海泥牛,再无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