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与妙玉素不来往,但是,一听到妙玉遭劫的消息,他竟高兴得跳起来,不但幸灾乐祸,还狠狠地“损”了妙玉几句:“妙玉这个东西是最讨人嫌的。他一日家捏酸,见了宝玉就眉开眼笑了。我若见了他,他从不拿正眼瞧我一瞧。真要是他,我才趁愿呢!” 贾环如此恨妙玉,除了妙玉对宝玉和他采取“两种不同态度”而引起醋意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原因,这就是贾环和妙玉的精神气质差别太大了。一属仙气,一属猴气,这种差别,真可用得上“天渊之别”、“霄壤之别”等词。说人与人之差别比人与动物之差别还要大,这也许是个例证。如果借用尼采的概念来描述,妙玉属超乎一般人的精神水平的“超人”,而贾环则在一般人的精神水平之下,似乎是未完成人的进化的人,接近尼采所说的“末人”。 妙玉自称“槛外人”,她所以超世俗,不仅因为她带发修行,更重要的是她的精神气质格外高贵飘逸。曹雪芹赞美她“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确实,她的气质与才华特异,与俗人有很大的距离,带有一种超常性。这种超常既反映在她的“洁癖”等外在行为方式,同时(更要紧)也反映在她的内在世界。连大观园里最美丽、最有才华的林黛玉、薛宝钗,在她的特异光彩下都觉得不太自在。黛玉在别人面前锋芒毕露,在妙玉面前却小心拘谨,她和宝钗到庵里做客时,刚开口问了一句话,就被妙玉讥笑为“大俗人”,再也不敢多说,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妙玉的才华和她的气质一样,也有一种压倒群芳的力量,《红楼梦》第七十六回,写她在中秋之夜论诗写诗,均不同凡响,为林黛玉和史湘云的长篇联句作诗时,竟不假思索,十三韵一挥而就,使林、史惊叹不已,连连称赞她为“诗仙”。中国小说中写超凡的女子形象如此精彩,既不是神,又高高地超越于人群,几乎找不到第二个。 妙玉是脱俗超俗之人,而贾环则比俗人还俗,人是从猴子进化而来的,贾环便是一个猴气有余而人气不足的浑浊生物。《红楼梦》写贾政所看到的自己这个儿子的形象:“见宝玉站在眼前,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委琐和荒疏,都是缺少人样。最有意思的要数公众对他的印象竟然是一只猴子。第一百一十回中写了众人对李纨诉说他们对贾环的印象: 众人道:“这一个更不像样儿了。两个眼睛倒像个活猴儿似的,东溜溜,西看看,虽在那里嚎丧,见了奶奶姑娘来了,他在孝幔子里头净偷着眼儿瞧人呢。” 众人的眼光和众人的评论不仅有趣,而且一下子就抓住贾环的要害:眼睛。眼睛最能反映人的精神气质,而众人竞看出他的眼睛“像活猴儿似的,东溜溜,西看看”。在众人眼里即在普通人眼里贾环也是猴子,可见他并未达到普通人的水平——在精神气质上未完成人的进化。 所以他的哭,众人称为“嚎丧”。但他毕竟不是猴子,有人的食欲性欲,因此一面嚎丧,一面又在孝幔子里偷看女人。这种在精神气质上尚未从猴子界中脱胎出来的人物,和妙玉正好形成两极。倘若没有妙玉这一极做参照系,贾环这一极还可以在人群里混混。有了妙玉做参照,他就显得更丑陋,也被抛得更远。贾环在潜意识里也许本能地感觉到这一点,所以就恨妙玉。如此说来,其恨无端又有端了。 妙玉与贾环,虽处于至优至劣的两极,可是还得共处于一个社会,可见社会管理多不容易,我常想:如果让贾环领导妙玉、黛玉和宝玉们,这个世界将会是什么样子?恐怕他就要用其猴性、猫性的面貌来改造一切,包括改造妙玉和大观园里的女儿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