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发表于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上。这也被看作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奠基之作。虽然鲁迅发表这篇作品之前已有人(例如陈衡哲)写过现代白话小说,但由于作品本身思想艺术平平,没有对文学发展产生明显影响,所以说鲁迅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鼻祖”毫无疑义。 《狂人日记》格式特别。 在此之前,中国小说虽不乏日记体,第一人称叙事却极罕见。鲁迅该作受俄国果戈里同名小说启发,却比后者“忧愤深广”。它用的是一个“迫害狂”患者的视角。学医出身的鲁迅利用自己的医学知识,写精神病人过敏多疑心理惟妙惟肖。与果戈里小说不同,鲁迅的“日记”正文不标注日期,更合乎“狂人”状况。这一视角巧妙之处在于,它正可通过狂人“错杂无伦次”的“荒唐之言”,言常人所不能言。比如,狂人说他看到的历史书“没有年代”,“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却又“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这样,既写出了狂人的特殊感觉世界、特殊思维逻辑,又透过历史记载的现象揭示出其深藏的本质。 作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篇真正产生影响的现代白话小说,它开头交代日记来历的小序却用了文言。这样,这篇小说就有了两个叙事者:文言序的叙事者和白话正文的叙事者。“序”的叙事者“余”是狂人的同学老友,正文的“我”则是狂人本人。狂人叙事部分,虽号称“日记”,却不着日期;文言序则年月日标注清楚,似真有其事。以往人们对此习焉不察,美籍学者李欧梵1987年出版的《来自铁屋中的声音》(中译本名为《铁屋中的呐喊》)首次注意到这一现象。其后中国大陆学者们也对此予以研究。李欧梵指出文言的“序”与白话日记正文构成反讽。这一发现使我们对该作的阅读理解更深了一层。除了文字内涵,文字本身“文言”与“白话”的不同形式,在那个特定语境中亦有其特殊象征意义:文言代表守旧,白话代表革新。以往大家以为该作的结尾是“救救孩子”,以为作者“呐喊”的声音极其高亢;而按故事时间来说,狂人故事的真正结尾却是开头的“序”:狂人病愈之后又回到旧营垒,到某地“候补”(做官)去了。这样,“救救孩子”的呼吁就成了疑问,文言序对白话正文形成解构。于是,就有学者注意到“救救孩子”后面的标点是省略号而非感叹号。 《狂人日记》思想深刻。 它指出了整个中国传统文化、封建礼教“吃人”的一面。这种“吃人”,既包括字面上的,又有深层意蕴。从字面说,中国史书中确实有不少“人吃人”的记载。史书之外,大家熟悉的小说《三国》、《水浒》中也不乏其例。但《狂人日记》所说的“吃人”,主要还是指封建礼教“吃人”。从这一点说,我们可以把这篇小说看作《呐喊》和《彷徨》的总纲:鲁迅后来所写许多人物,正是被旧礼教“吃”掉的。 鲁迅发表这篇小说之后不久,《新青年》阵营另一大将吴虞专门写了《吃人与礼教》一文,对《狂人日记》的观点予以呼应。 陈独秀创办《新青年》之初,鲁迅并未加入该群体,因为他曾对这几位新思想先驱者奋斗的效果表示怀疑。后来在好友钱玄同极力邀请劝说下,他才答应为《新青年》写稿。直到《狂人日记》发表,先驱者们的呼吁才真正产生轰动效应,因为小说的受众更广、影响更大。因此,主编陈独秀私下对朋友表示:“鲁迅兄做的小说,我实在五体投地的佩服。”胡适也说,鲁迅小说从《狂人日记》到《阿Q正传》“差不多没有不好的”。 从文学史发展规律来说,几乎每种文体都有一个“发端—发展—高峰—衰落”的生命周期。但中国现代小说却有例外:鲁迅小说既是其开端,又是其高峰。这一奇迹的发生,有其特殊背景及主客观条件。 鲁迅思想固然深刻,但读过前期《新青年》各卷的读者可以发现,当时达到同等思想深度的并非鲁迅一人,陈独秀、胡适、周作人、钱玄同、刘半农、吴虞等都是新思想、新文化的先驱者、探索者。但,除了鲁迅,其余各位先驱者都不擅写小说。另一方面,在鲁迅创作《狂人日记》前后不久,叶绍钧、郁达夫、王统照、许地山、谢冰心、陈衡哲等也在写小说,但他们尚处于青年阶段,生活阅历、文化积累与思想深度均难以企及鲁迅。套用曲艺界一个趣语,可以说,中国现代小说中鲁迅这一奇迹的出现,是因:在当时思想深度达到时代最前沿的人中,只有鲁迅会写小说;在当时所有会写小说的人中,只有鲁迅思想最深刻。 正是: 陈独秀做领袖并非独秀,周树人写狂人意在树人。 附:《狂人日记》原文: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 候补⑵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 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着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 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识。 一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二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 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 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 就跑了。 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⑶,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但是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三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打他儿子,嘴里说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陈 老五赶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脸色,也全同别人一样。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户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吃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四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儿。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 我说“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老五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