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闹得不可开交、各自垂泪之时,黛玉进来。晴雯边哭边欲说话,见黛玉来了,她便出去了。她心知,她要说的话,自有黛玉帮她说。她的委屈,黛玉会为她处理。处得好的小姐妹淘,自有这份默契。
果然,黛玉先打了圆场,“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难道是为了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一句话,惹笑了宝玉袭人。然后黛玉将矛头直指袭人,“好嫂子,你告诉我。必定是你两个拌了嘴了。”“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以主子身份,直捅袭人隐私,暗为晴雯争短长。
宝玉深知黛晴两人心意契合。袭人密报王夫人,得其暗允而归,宝玉正心下记挂着黛玉,满心眼要打发人去,只是怕袭人,便使袭人往宝钗那里去借书。而传帕信使,正是晴雯。袭人得准婆婆之密,而已受宝玉之疏。
后晴雯病故,宝玉恸作《芙蓉女儿诔》,恰遇黛玉,宝玉说道,“素日你又待她甚厚”,是日久见人心。
骄傲的女儿,深情的女儿,她们就是不屑于争啊。而真正的情,从来也不是争来的。晴雯如黛玉一样,情深如火,欲燃。然只用情,不用谋。
“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风流灵巧,招得谁怨?身为下贱,心比天高,情比金坚。只是满纸污云浊雾,流言可怖!
晴雯病逝前,魂儿返回怡红院,独与宝玉告别,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就此别过了。”至死不争,是一名女子对她至爱男子最深的信任。
肆
于王夫人,贾母自然是绕不开的一个坎。有贾母在,定夺宝玉妻妾的话语权,王夫人并无多少成算。
贾母曾于贾赦强讨鸳鸯时,发过一次飙,冲王夫人吼过:“原来你们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虽就事论事,也是错责,但这“暗地里盘算”是何等严重的罪责!大家大户关上门,面上俱和气融洽,而内里婆媳之争,从孙媳妇做到自己有了孙媳妇的贾母,与有了贵为皇妃的女儿、深得贾母宠爱的儿子的王夫人之间,必是暗流涌动。
王夫人出身尊贵而生性愚鲁,其婆婆贾母对宝钗道,“你姨娘可怜见的,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在公婆跟前就不大显好”,与评袭人是“没嘴的葫芦”,如出一辄。此是贾母实话,若不是王夫人家世显赫,并有了前途无量的元春与宝玉,怕更不得人疼。
贾母最爱的女儿贾敏,金尊玉贵,才貌双绝,且伉俪情深,生死不渝。然这些,都不是王夫人所喜欢与欣赏着的。贾敏辞世之时,林如海年仅四十,即自称再无续室之意,只余黛玉一女,并不顾念子嗣。反观王夫人得了宝玉后,与贾政再无子女,倒是赵姨娘,又接连得了一双儿女。如此种种对比,实令王夫人种种羡慕妒忌恨!
既不喜其母,亦不喜其一胲相承风流袅娜之女。只是碍于贾母深怜,只做些表面文章应付而已。如贾母领着刘姥姥逛大观园,同入黛玉潇湘馆,黛玉亲自用小茶盘捧了一盖碗茶来奉与贾母。而王夫人只冷冷一句:“我们不吃茶,姑娘不用倒了。”可怜的林妹妹该何等的不知所措,未来的婆婆很不给脸呢。
荣国府元宵开夜宴,宝玉得贾母之令,为众姐妹一一斟酒。大庭广众,至黛玉前,偏她不饮,拿起杯来,放在宝玉唇上边,宝玉一气饮干。完全如墨片,不着一语,而情深自现。亲,入骨的亲,是爱人,更是亲人。此种小儿女家亲昵不合规矩处,王夫人定是看不惯的,心中必恨恨:“轻狂样儿,带坏了宝玉!”
后宝玉因紫鹃一句逛语,更是触动心事,发了痴病,如疯如狂,半死不活。王夫人见黛玉“害”得宝玉如此,能不恨乎?可叹身为其母,护子心切,却愚钝不堪,不知病是果,不问何为因。
王夫人查检大观园前,有一语,“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问是谁,偏又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就是他了。”古有爱屋极乌,她有恨屋及乌。宝玉满心眼儿深爱的林妹妹,恰是她的一块难言心病,不知不觉又迁怒于风流灵巧之晴雯。
以贾母为首的,姑且称为性灵派,如贾母宠着的凤姐、宝玉、黛玉、湘云,及丫头鸳鸯、晴雯,哪一个不是千伶百俐、个性十足?
以王夫人为首的,姑且称为沉重派,“虽说贤妻美妾,然也要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更好些。”王夫人身为媳妇,理家平平,事事压抑。然当大房贾赦一支失宠,自己女儿荣为贵妃,成为贾府主要仪仗力量,宝玉有望成为贾府新一代掌门人,她终于提出了自己的择媳主张。毫无疑问,李纨即合了此标准。
当贾母年岁渐高诸事少问,与王夫人之间的力量此消彼长,王夫人隐隐有着先斩后奏的僭越趋势。“天真烂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之特征,越发明显。如私逐贾母之婢晴雯,致其夭亡,又自批二两银子与袭人,等于直接宣告了袭人“妾”之名份。贾母虽不赞成,但也无可奈何,兼之只是宝玉纳妾之事,故并不与她发生正面冲突。
然他日行“掉包”,若说计出贾母,我是无论如何,不会信的。
伍
宝钗“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如此做人低调,自然迎合了王夫人心意。兼之又是嫡亲外甥女,血缘之亲,便于掌控。
然,王夫人不会想到的是,如此藏愚守拙之人,心机深沉,手段多多,全方位了解、掌控着贾府大小动向:
金钏儿跳井,她适时出现,安慰王夫人;
大观园抄检,她未被惊动,偏大清早第一时间请辞;
甚至宝玉房中的小红,宝玉自己都不认得,她却在窗外一听声音即能辨认……
大观园中,她安插了多少耳目?配置着多么庞大的信息收集、处理系统?真不容易!他日如为少奶奶,当也称职。
众人皆知宝玉房中有一贤袭人,式式离不了她。
她与晴雯不同,她争宝玉妾位,明着争。
先争宝玉其人。贾母虽令她照顾宝玉,并未将她作为侍妾人选,她却自谓“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不惜以身相博,率先与宝玉初试云雨,先入为主,占得先机。为何黛玉会戏称她“嫂子”?两人之事,若非一人特意外泄,有意无意树立“第一妾”的舆论导向,外人何以得知?
再争婆婆王夫人。宝玉挨打伤重,袭人亲见王夫人,巧妙表达与婆婆高度一致的理念与路线,“论理,我们二爷也须得老爷教训两顿。若老爷再不管,将来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呢。”“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是再劝不醒。”接着未雨绸缪,道出王夫人因金钏儿勾起的心事,“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真正与宝玉有一腿的,倒一本正经指责起清白如水的,却因此打通了与王夫人的直达密告通道。而王夫人心内却感爱袭人不尽,袭人一击即中,顺利谋得上意,“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好歹留心,保全了他,就是保全了我,我自然不辜负你。”
三争广大舆论,积极树立宝玉房中当家人形象。李纨就指着宝玉道,“这一个小爷屋里要不是袭人,你们度量到个什么田地!”当鸳鸯被宝玉腻在身上,急喊袭人,“袭人,你出来瞧睢。你跟他一辈子,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在被贾赦强婚时,更是对袭人说出“你们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大家对于袭人的心思是心知肚明,对于她的地位也是给予了高度认可。
然而神差鬼使,偏她挨了宝玉的窝心脚,吐了血,方将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灰了心,只是被迫。宝玉,仍是她紧抓在手中的一枚棋。
只是她看不出来,随着宝玉的成长,他的情感需要,从十二、三岁小男孩对于袭人母姐般的依恋,转为寻求黛晴间性灵相契的爱恋。宝玉从梨香院见得贾蔷龄官之状,有“从此后只是各人各得眼泪罢了”一说,袭人觉得那不过是些顽话,早已忘了,宝玉重提,便笑道:“你可真真有些疯了。”宝玉却自此深悟“人生情缘,各有分定”。袭人最早与宝玉有了肉体关系,却在日后的相处中,灵与肉渐行渐远。
或许她看出来了,无可奈何外,亦不甚在意。“宝玉外床只是他(晴雯)睡”时,袭人一定是仔细考量过,甚至设想过他们也发生肉体关系的。她无法阻止宝玉将来娶妻纳妾,但她要的只是“首妾”身份,以种种细致功课得来的宝贵身份。
故宝玉以阶下海棠无故死半,喻晴雯之将死,袭人听此痴话,可笑又可叹,“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出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此语是她真实心态的流露,也显示出她确将晴雯作为强劲对手防范着,牢牢守着她的“次序”。
陆
黛玉与晴雯相契,宝钗则与袭人互赏。
袭人因宝玉在黛玉湘云处洗漱,向宝钗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边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好一个资深侦探及心理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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