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宝玉一直在发呆,袭人服侍他睡下后,宝玉仍是翻来覆去,长吁短叹。唉,他牵挂着晴雯呢。终于朦胧睡着,没多久醒来想喝水,下意识地叫唤晴雯。因为宝玉外床以前是晴雯陪睡,“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之任皆悉委他一人”。袭人连忙起身倒茶。宝玉才想起晴雯已不在了:“我近来叫惯了他,却忘了是你。”
袭人说得好:“我知道这晴雯人虽去了,这两个字只怕是不能去的。”五更后宝玉梦见晴雯从外头走来,仍是往日形景,进来笑向宝玉道:“你们好生过罢,我从此就别过了。”转身便走。宝玉惊醒后哭了:“晴雯死了。”他知道晴雯再也不回来了。
从此后,大观园将是少了晴雯的大观园。虽只少一个人,在贾宝玉眼里却变得冷清许多。因为他心中还有晴雯在。心中的在,与眼前的无,造成的落差让宝玉感到阵阵寒意。这时才明白那个旁人无法顶替的俏丫环晴雯曾经给自己带来过怎样的温暖。表面上宝玉是好热闹的,其实他好的不是热闹,而是人情味的温暖。更确切的说,他也不是好温暖,而是怕冷。怕的是没有知己的那份孤独,那份冷。晴雯一走,怡红院没那么红了,变得黯淡一些。晴雯一走,怡红公子的梦开始一寸寸地碎了。
直等到林黛玉也走了,怡红公子的梦境彻底变成了废墟。
第二天忙完事后,贾宝玉回大观园,因天热,路上就脱下外套让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夹袄,袄内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秋纹认出这条红裤是晴雯手内针线,叹息:“这条裤子以后收了罢,真是物在人亡了。”
宝玉问小丫头谁去探望了晴雯姐姐。一个小丫头说打发宋妈妈瞧去了,“回来说晴雯姐姐直着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闭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也出不得一声儿,只有倒气的分儿了。”宝玉忙问“一夜叫的谁?”小丫头说:“一夜叫的是娘。”宝玉拭泪:“还叫谁?”小丫头说“没有听见叫别人了。”宝玉道:“你糊涂,想必没有听真。”
他希望晴雯最后一夜不只叫死去了的娘,还叫活着的自己。自己的名字若能给晴雯叫唤时带去一点点安慰,也是好的。自己没法陪伴晴雯度过最后的时刻,但愿自己的名字能尽这样的义务。
贾宝玉可爱又可贵之处在于多情,他的多情实则是重感情,觉得对每个自己欣赏的女孩都承担有照顾的义务,虽然他通常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偏偏有这份心。他把所有的责任感都用在这一块上了。其实的一切,他都不管了,懒得去管。他只关心自己感兴趣或有了感情的人与事。
另一个小丫头怕宝玉伤心,骗他说晴雯最后一夜自己去探视了,晴雯还问起“宝玉哪去了?”又说晴雯自述要去做天上的花神,专管芙蓉花。宝玉居然信了:“此花也须得这样一个人去司掌。我就料定他那样的人必有一番事业做的。虽然超出苦海,从此不能相见,也免不得伤感思念。”或许他并非一点不能察觉小丫头在善意地骗自己,他自己也需要这么骗一骗自己吧。
他用晴雯素日喜欢的冰鲛绢帛,写了一篇《芙蓉女儿诔》,挂在大观园的芙蓉枝上,又备了四样晴雯所喜之物,摆在月下的芙蓉花前加以祭奠。宝玉边哭边念:“……孤衾有梦,空室无人。桐阶月暗,芳魂与倩影同销;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绝……自为红绡帐里,公子情深;始信黄土垄中,女儿命薄!……”最感人的诗不是情诗,而是悼亡诗。悼亡诗才是真正的情诗,因为有生死镶嵌了花边。晴雯配得上这样的诗,配得上宝玉臆想中芙蓉花神的形象。
晴雯手巧,针线活尤其好。在贾府里绝对算头一号的。你有空再读一遍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吧。就知道她手艺多么奇妙。
成为花神的晴雯,死后开的花,一定也像她生前绣的花那么生动、那么别致吧?她生前绣的花看上去像真的,像从未破损过的。她死后开的花呢,恐怕精美得像彩线绣出来的。她的心灵,她的手巧,原来该派上更大的用处。偏偏命运没给她更多的机会。她的性格又注定了这样的命运。
看晴雯,正如看花之慢开快落,只能报以一声叹息,终究无法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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