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梁山一百单八将中,张青和孙二娘夫妇尽管排名极其靠后(分列第102和103位),但名气却不小:不论是读过小说原着还是看过电视剧的,可能不记得排在他们之前的焦挺、石勇以及龚旺、穆春之流,却记得“菜园子”和“母夜叉”。这主要归因于上山前他们夫妇独特的职业经历,就是卖人肉包子。
林冲上山为“投名状”而熬煎,张青夫妻俩若缴“投名状”,只需把每天日常工作业绩交上即可。如今店家“宰客”用价钱宰,人家夫妻俩是用真刀子宰。绿林人都以劫道为生,会使蒙汗药的也不在少数,但杀人得财之后不浪费尸首,对之充分利用的不多。张青夫妇让被杀客人发挥“余热”,继续为后来顾客服务,让顾客既做消费者,又当商品原材料。这样,客流不断,原材料也就不断,生产消费一条龙,消费者自己同时也是被消费者。清风山上锦毛虎燕顺等虽也拿人的心肝做“醒酒汤”,但限于独自享用。以政治经济学术语来说,他们尚无商品意识。
张青在选人肉包子原材料时,也有讲究。这里不是说对人肉肥瘦的分别处理(将肥的做黄牛肉卖,瘦的做水牛肉卖),而是指有三类人他们不要:第一是云游僧道,第二是行院妓女,第三是流配罪犯。不选僧道出家人,不是因他信仰宗教(他曾为一点鸡毛蒜皮小事把他原来的东家、光明寺的僧人给杀了,并为此不再种菜园子,走上了职业“割命”道路),而是因他认为出家人“不曾受用过分”;不选演艺人员和失足女性,或因觉得她们挣点钱不易,或因怕她们利用职业优势,在戏台上说他张青不是英雄;不选流配犯人,是因这类人中可能有“好汉”。
由此看来,即使是张青这样每天把砍人剁馅儿蒸包子当做日常生活的“好汉”,其实也有同情心,也有道德底线,也在乎“圈内人”怎么看自己。他们也爱惜人才。
领导意图下属贯彻起来会有误差。张青虽然向自己“浑家”孙二娘申明过上述选肉馅的三项基本原则,二娘还是时常越出丈夫规定的界限。书中直接提到二娘两次“越界”:一次是对鲁智深,一次是对一个无名头陀。前一次,鲁智深被用药麻翻,扛入作坊,就要开剥了,恰巧张青赶回,没有杀成;后一次,张青来晚一步,等他发现时,那头陀已被“卸下四足”。
孙二娘选中鲁智深的理由是“见他生得肥胖”。列位看官,你说减肥重要不重要?那时生活条件差,肥肉是好东西,吃得胖了就被认为“受用过分”,二娘认为就该由别的顾客来“受用”他身上的肉,资源共享。如果说肥胖害了鲁智深,那么他兵器的重量又救了他:张青回家一看这胖和尚的禅杖有六十来斤,就觉得“非俗”,是个好汉,立马命人用解药救起。这又告诉大家:以后赶路还是随手带件重点儿的应手家伙,因为它能赢得尊重,甚至可以救命!那头陀的戒刀本来也赢得了尊重:张青认为这刀与那一百单八颗人顶骨做成的数珠一样难得,标志着刀的主人“杀人不少”。无奈张青没能及时赶到。他事后非常遗憾。
张青看到头陀被孙二娘“卸下四足”后为什么不立即制止执斧操刀的人?老张是为这头陀着想:如果把他救活过来,他已成了残废,戒刀也用不成,人也杀不成,“好汉”也当不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还有什么意思?
此处“四足”这词用得好生奇怪:大家都说人是“两足动物”,头陀何以有“四足”?那只能说明在张青夫妇眼中,“好汉”以外的人都被视为与猪、狗、牛一样。这样人的双手也就成了“足”。
话又说回来,既然已经被杀,做不成“好汉”,那也就不必“平反”。杀了也就杀了。不是“好汉”,双手也就仍然是“足”。必须维持原来“判决”的正确性。否则,岂不显得张青夫妻俩不够光荣正确了?不就不被江湖英雄们尊重了?
虽然维持原判,张青心里其实一直惋惜,常常忆念那死去的头陀,所以保留了他的遗物,后又转赠给武松。武松后来也被他们夫妇打扮成头陀的模样。这可看做头陀的再生,我们也可把武松看做被救回的头陀。
孙二娘要杀武松,除了因他“包袱沉重”,还因他以“风话”对自己进行了性骚扰。孙二娘杀人归杀人,贞洁观还是蛮强:谁想占她便宜,必须付出生命代价!
孙二娘的贞洁观也有其独特处——她不能容忍言语冒犯,却不在乎与异性身体上的接触:“麻翻”武松后,她见别人背不动这大坨人肉,就自己“先脱去了绿纱衫儿,解下了红娟裙子,赤膊着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这也难怪,因为这时的武松在她眼中已不是“男人”,而成了“人肉”。
列位力比多过剩的男看官:以后当着异性讲荤段子还是当心些好!
执行“政策”的孙二娘虽然有时与张青原初意图有所不合,但二人总体方针是一致的。他们是一对志同道合、夫唱妇随的伉俪。当初老丈人看中张青作入门招赘女婿,就因他看出这女婿能继承自己的剪径大业,并将其发扬光大。
张青不只在十字坡营业,还在蜈蚣岭等地有好几处连锁店。所以武松夜走蜈蚣岭时才又歪打正着撞进他们店里。
北宋末年遍地“好汉”,说明当时国家“维稳”形势严峻。“好汉”的出现该是与社会不公有关:让遵纪守法的人总吃亏,就等于鼓励大家以非法手段生存。没了公平合理、没了有权威的“法度”,社会就变成了丛林,两足人就都成了四足兽。
《水浒传》的江湖价值观、“好汉”价值观被鲁迅先生称为“水浒气”。鲁迅在《叶紫作〈丰收〉序》中指出:
“中国确也还盛行着《三国志演义》和《水浒传》,但这是为了社会还有三国气和水浒气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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