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天仙似的她,笨笨拙拙纺纱绩线,不是拉断了线,就是甩偏了梭,又急又不好声张,手忙脚乱涨红了脸,我就忍不住从心底透出笑意。
至今不敢想象,这天仙,怎么就到了我家,成了我妻,又成了娃她妈?
初见她时,我不过五、六岁样子,她更小。大人们都笑我一无所知,可她那小小的标致的模样,我却记得清清楚楚,隔了十、廿年亦是不忘。
后来是听长辈们隐约说起,那时我家穷得揭不开锅了,天渐渐冷了,我和妹妹青儿饿得都没力气哭。外婆跟我爸我妈打主意,要进城拜访一远亲,极有钱的远亲。这门子亲远到啥程度呢?远到人家都记不起还有穷得快饿死的我们了。
穷,就逼出了勇气,外婆刘姥姥豁出一张老脸,领着走路还摇摇晃晃的我,离了泥土地的窝,大清早的往城里赶。太阳慢慢高了,房子慢慢多了,街道慢慢宽了,人流慢慢密了,我好奇地东张西望,都是乡屯里见不着的,只觉得两只眼睛来不及用了。
我们在一扇大门前停下了脚步,门口站着许多威风凛凛的大人,两侧停着很多大大小小的轿子。姥姥虽是止下了脚步,身体却和我一样微微摇晃,除了饿,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姥姥蹭啊蹭地,拉着我向角门走去。走过一只石狮子时,我侧着脑袋瞅了两眼,好大啊,比我高多了。我正盘算着能不能爬上去耍一耍,姥姥狠命一把扯开了我,还数落了我几句,害得我老大不乐意。
从正门绕到后门,到了周奶奶家坐了坐,又随了周奶奶到了一处香气扑鼻的屋子。姥姥寻思一个咯当咯当响着的秤砣样的东西,我却在留心一张小小的床,五彩绵被,上面还搁着一件极漂亮的小褂子。是谁的呢?
等了好久,又不能走动,好烦啊。一早出的门,赶了那么多路,好饿啊。忽地,见二人抬了炕桌过来,放在这边炕上,我只见碗和盘子放满一桌,鱼啊肉的香气扑鼻。我立即嚷着要吃肉,姥姥素来那么疼我,此时却一巴掌打了过来,气恼得我哭了起来。姥姥却又忙不迭地哄我莫哭莫哭,再忍一会儿。
好容易周奶奶领着我们到了另一处更亮更香的大房子去,一个粉光脂艳的年轻女子坐在炕上,全身金光闪闪。姥姥忙不迭拜了几拜,我躲在她身后,任她怎么哄我也不出来。我知道姥姥要我作揖,早先大人们教过我的。可我偏不,谁让你不给我吃肉,还打我一巴掌呢!
那个女子倒不计较,与姥姥说说笑笑,还叫人抓些果子给我吃,我才慢慢地高兴起来。她们聊了一会儿,女子终于问到我们吃饭了没,后忙命传饭。我与姥姥又回到东屋,痛痛快快吃了一顿,我们家从来没有这么好吃的饭菜,我拼命地吃啊咽啊,小肚子撑得滚圆滚圆。我看到姥姥也吃得忙忙的,都管不上我了。
吃完,我们回到那女子处,姥姥只是一个劲地谢她。她拿出一包沉甸甸地包袱,里面是银子,这我是懂的。说给我做件冬衣,把姥姥喜得眉开眼笑。她又拿出一串钱,让我们坐车回去。我们终于回家了,乘着车,又遮风又省力,好开心啊。姥姥一路上还在唠叨,“都是好人啊,都是好人啊!”
受恩深处胜亲朋。
这二十两银子,使得我们平安过了一冬。开了春,耕了地,也能填饱肚子过活了。
次年秋深,姥姥摘了上好的枣子倭瓜野菜,塞满了两大口袋,又带上我上城去谢恩人了。
这回巧了,不仅遇上那名美艳的年轻女子,还被另一位银发老母留下住了两三天,在画里一样的园子里好好耍了个够,真痛快!姥姥说的:“虽住了两三天,日子却不多,把古往今来没见过的,没吃过的,没听见过的,都经验了。”
特别不同的是,我见着了一个与我差不多年纪的小妹妹,粉雕玉琢一般,见着欢喜。那日,我们正吃着点心,小妹妹被抱来了,手里还抱着个大柚子。她见我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丫鬟哄她去取,她等不得,便哭了,哭起来也那么美。大人们忙把她手中的柚子给了我,把我手中的佛手递与她,她就破颜为笑了,还是那么美。
我玩了半天佛手也腻了,手中还抓满了果子,这柚子又香又圆,正好放地上当球踢。几脚踢下来,小妹妹也不要人抱了,过来与我一起踢起来,大人们都看得笑。
柚子滚到屏风后面,我先跑过去,小妹妹也追过来,我怕她追得急摔着,忙拉住她的小手,好软好香啊。不一会儿,我们都玩出了汗,小妹妹还吃了一块糕。不料第二天,她就发了热,不能与我一起玩了,真倒霉啊。
姥姥也心疼她,因她生在七月初七,依她母亲之意,给她取名“巧姐”,言说“定要依我这名字,他必长命百岁。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进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
巧姐,多好听的名字,正好配她的人,千伶百巧。
这一次,我们带着两口袋田园瓜果来,却是坐着车,带着满车东西回去。不仅有米有果有锦有衣有药,还有一百零八两银子。
这一百零八两银子彻底改变了我家境遇。
我爸置了地,打了井,做了点小营生,全家渐渐不再忍饥挨饿,渐渐小有富余,渐渐家中笑声荡溢。
姥姥总念着恩人一家,请了菩萨,买了高香,日日供着,日子就这样一天胜一天地好起来。
慢慢地,我也长成了小伙子,左邻右居也有来提亲说媒的,可我总提不起劲。父亲母亲奇怪又焦急,催着我。只有姥姥似猜到了我的心事,悄悄说,那是富贵人家的孩子,怎么也轮不到你的。
我无语,伤心不敢提。
一日傍晚,姥姥匆匆回来,说是听说城里出了大事了,恩人家遭难了!
我头顶“轰”地炸了个响雷,不知她怎么样了呢?
听姥姥说,恩人家大门都封了,石狮子都糊上了,隐约听得门内有哭声叫喊声,全不似往日整肃。
天已晚,姥姥急得团团转,也无计,我也只是默默发呆。
第二天一早,父亲为我与姥姥备了车马,提着银两,赶到城里去。一路飞奔,再无二话。
同了第一次问路,此次亦是转了几个地方,方见着了她。不是好地方,是俗称的窑子。
可怜她大家闺秀,一直有赖父母照顾,此时遭此大劫,家败娘死,偏又逢着狠舅奸兄。只见她两眼浮肿,神情恍惚,衣衫灰败,如痴似呆,看得我好一阵心疼。
好在刚被卖入,一夜哭天抢地,未曾接客。老鸨见有人来赎,也省了调教功夫,立马可赚一笔,便也应了。只是说她容貌过人,赎金极高。
姥姥一口应了,将带来的一百零八两银子扔与老鸨,领着巧姐便回到城外原乡。
同处一车,来时百爪挠心,回时心擂如鼓。她娇声唤姥姥“救命恩人”,却不敢看我一眼。她不看我一眼,我也红了脸。
又见着她了,真好。以后能否日日相见?
虽是千娇百惯的小姐,在我家倒也住下来了。她羞羞怯怯叫我“板儿哥”,听得我一阵阵酥麻。
我们尽所有让她安心,她渐渐也惯了乡间的饮食起居。甚至一日,她自己琢磨起纺车来!
我又喜又悲。天上掉下来一只金凤凰!
过了年许,姥姥作主,问她是否愿意嫁与我。她仍是羞羞怯怯低着头,却是应了。
我狂喜。
又是一年,她要生了。因着一向娇贵体弱,孩儿就是下不来。听姥姥说,她挣得没力气了,气都匀不过来,产婆也没法子了。
我在外屋转着圈,跺着脚,快急疯了。
忽地想起,当日离了恩人家时,曾带回一个药包,里面有一味“催生保命丹”。
忙去翻柜子,果然好好收着,同着“梅花点舌丹”、“此金锭”、“活络丹”等,各有一张方子包着。抽出方子,见上书“胎露初,妇力竭气微,服之,可有奇效”等字。不及细看,忙让人取了药,递与产婆,让她服下。
半个时辰后,孩子呱呱坠地,姥姥忙忙又去添香谢佛,而我眼前分明浮现那个粉光脂艳的年轻女子,她也在笑着。
幸娘亲,信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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