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天高度看，《水浒传》的女性观确实有问题：要么将女性男性化得没了性别特征，要么将其“妖女”化。里面没有一个“女神”类型正面人物。一百单八将里有三位女性，分别是顾大嫂、孙二娘和扈三娘，其中前二人是典型的“女汉子”，分别被称为“母大虫”和“母夜叉”；扈三娘虽然美貌，武艺也好，但似乎没有个人追求和主见，在书中几乎失语。其余女性，不计王婆、阎婆之类老年妇女，年轻女子如潘金莲、潘巧云、阎婆惜、白秀英等大多被“妖女化”，被写成水性杨花，“作风”有问题。其中，两位潘姓女后来几乎成了“荡妇”的代名词。

　　《水浒》这样写，一方面真实反映了封建时代女性的社会地位，另一方面也折射出作者自己的性别偏见。“写什么”和“怎么写”的问题纠结在一起。

　　而我们若姑且撇开性别歧视因素，单从这几位女性本人的道德与为人看，也可发现另一些值得分析品味处。

　　那时下层女性的生存之道，首先依赖于“嫁人”：阎婆惜嫁了宋江，潘金莲嫁了武大郎，潘巧云先嫁王押司、后嫁杨雄。当初被鲁达救下的金翠莲，也是先嫁郑屠，后嫁赵员外。

　　阎婆惜和金翠莲均为“外宅”，即合法二奶。潘金莲虽为武大郎正妻，但武大先生恰是“高富帅”之反面，金莲从一开始就瞧不上。潘巧云开始嫁得比较理想：王押司身份与宋江一样，而把巧云娶作正室；王押司死后，巧云改嫁行刑刽子手（今天该算武警或法警编制）杨雄，还是正室。

　　除了金翠莲，几位美貌少妇都未得善终，且都死于利刃。场面极其血腥。

　　阎婆惜之死：

　　婆惜却叫第二声时，宋江左手早按住那婆娘，右手却早刀落，去那婆惜颡子上只一勒，鲜血飞出，那妇人兀自吼哩。宋江怕她不死，再复一刀，那颗头伶伶仃仃，落在枕头上。

　　潘金莲之死：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她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挖开胸脯，抠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

　　潘巧云之死最惨，近乎凌迟：

　　杨雄道：“兄弟，你与我拔了这贱人的头面，剥了衣裳，我亲自服侍她。”石秀便把那妇人头面首饰衣服都剥了，杨雄割下两条裙带来，亲自用手把妇人绑在树上。……杨雄向前，把刀先挖出舌头，一刀便割了，且教那妇人叫不的。杨雄却指着骂道：“你这贼贱人，我一时间误听不明，险些被你瞒过了。一者坏了我兄弟情分，二乃久后必然被你害了性命。不如我今日先下手为强。我想你这婆娘心肝五脏怎地生着，我且看一看。”一刀从心窝里直割到小肚子下，取出心肝五脏，挂在松树上。杨雄又将这妇人七事件分开了，却将头面衣服都拴在包裹里了。

　　读过莫言作品的，对这类描写不会感到陌生。或者说，读过《水浒传》原着的，再读莫言小说，会感到似曾相识。后来的电视剧及连环画改编，当然是把这些“儿童不宜”过滤掉了。

　　施耐庵这么写，是因他和书中“好汉”一样痛恨出轨“淫妇”。但今天的读者却能超越古人对妇女的偏见、成见，从中读出另外的东西。所以，1980年代中期才有为潘金莲翻案的同名川剧出现。

　　三位被杀的女性，个性与为人其实有所不同：

　　阎婆惜是为了真心真意的爱情。她一心想着小白脸张文远，为了他，她忘记了个人处境；有了他，一切男人都被她视若空气。她嫁给宋江，是因母亲为找靠山，拿女儿作工具。从这一点说，婆惜与文远的爱情本来值得同情。但这婆惜错就错在贪婪，错在得寸进尺，错在恩将仇报。若非如此，按宋江性格，将她休掉了事，她本可不至丧命。

　　潘金莲确实也有值得同情处：在张大户家，她显示出刚烈一面，不肯屈从于主人的性骚扰，才引起张大户报复，将她嫁给武大郎。她确实不爱自己的丈夫。若在今天，俩人本可和平分手，分手后还可做个朋友：偶尔武大郎送给金莲家些炊饼，金莲的新丈夫还可庇护一下大郎。

　　如果金莲生活在今天，假如不能分手，本文作者建议她读一下李劼人的《死水微澜》、茅盾的《水藻行》以及古华的《芙蓉镇》。有邓幺姑与蔡兴顺及罗歪嘴模式、秀生夫妻与财喜模式、胡玉音与黎桂桂及黎满庚、谷燕山模式可资借鉴。今天影星歌星们的选择也是他俩的榜样啊。

　　可惜武大郎不肯放弃自己这天上掉下的、本不属己的艳遇。金莲女士错就错在居然去勾引武松，勾引不成后还反咬一口！亏得大郎充分信任自己弟弟的为人。

　　追求武松不成，她又垂青西门庆。由此可见，她追求的并不是非其不可的专一爱情，她只想找个看得上眼的男人，弥补自己生活的缺憾。

　　她更大的错当然是亲自动手害死武大郎。这在今天也是不能饶恕的罪过。小可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天津时，曾作为民主党派代表参观天津第一监狱。在押犯人为我们表演节目。其中有位风度翩翩的妙龄女子演唱了一首流行歌曲，大家感觉很专业。狱警告诉我们，她的罪名是谋杀亲夫。

　　潘巧云死得最惨，她的为人也最不值得同情：她家庭本来比较和睦，经济条件也不错，老公对她很宽容，给她足够的自由空间：你看，她与老爹潘公一起操持隆重纪念前夫王押司逝世两周年，杨雄不单不吃醋，还让石秀积极配合。巧云出门进香还愿，杨雄也不提防。小说也没写杨雄像宋江那样后来患了性冷淡，俩人又非长期两地分居。老杨只是常去值夜班而已。可这她就耐不住了！她频频用眼睛向来家里做法事的小和尚放电，送他秋天的菠菜。后来，她与裴和尚在屋里做好人好事，还支使别人给巡逻放哨，最后让人家为此壮烈牺牲。杨雄说若不杀她，她以后会杀夫，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只是杨雄比武大郎功夫好，又有很负责任、一直盯防的石秀帮忙。

　　那裴如海年纪不大就出了家，没多少文化。除了念经时有巧云喜欢听的中国“好声音”，其实不似张文远风雅。潘巧云的红杏出墙，纯为满足生理欲望，填补丈夫不在的空缺。而且，她也像她“姐”金莲一样，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反诬石秀。而且，她比金莲说得更绘声绘色，加上了细节描写与人物对话，配上其出色演技，不由得杨雄不信！杨雄最后先割他舌头，就是为这。

　　当然，要是在今天，杨雄不论多么愤怒、多么占理，也不该那么残酷！把她休掉，然后自己去别的地方工作不就完了？何必非要杀人呢？

　　从首都东京到郓城县下乡演出的白秀英没有嫁人，似乎是凭自己本事吃饭。但那时女艺人被视为娼妓，社会地位远不似当今之女文工团员。所以，她要找靠山，这靠山是位掌握实权的领导同志，就是她在东京时交下的“相好”、现任郓城县知县。如果不是这层关系，大家就难以理解：以白秀英的“色艺双绝”，为何在这偏远的郓城驻扎下来？那时女性谋生不易，这层关系端的是重要，胜过一线城市二线城市的地理位置。

　　白秀英错就错在有恃无恐。她觉得自己与知县相好，就等于自己做了知县。所以，她与她爹敢于辱骂当地派出所巡警队长雷都头。唆使知县逮捕雷横后，她还亲自监视行刑惩罚。结果雷横一怒之下用木枷打得她“脑浆迸流，眼珠突出，动弹不得”。

　　可惜了一个演艺界杰出人才。

　　由此可见，作为演员，光是“色艺双绝”还不行，还要“德艺双馨”！

　　封建时代妇女地位低下，遭受歧视，古代作品中的女性形象确有必要重新认识。但是，即使是在那时，即使是值得同情的下层女性，也应有起码的道德底线。这正如我们同情穷人，而穷人的犯罪作恶，也仍是犯罪作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