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我读《红楼梦》，有一个问题总是想不明白：那荣国府这么会出了个贾宝玉呢？

　　按说，这么个腐败的封建权贵大家族，出贾琏那样偷鸡摸狗养小三的高富帅是正常的，出贾珍那样荒淫乱伦的“世袭三品爵威烈将军”，是正常的，出薛蟠那样粗俗的官商小霸王是正常的，甚至出蓉哥儿那样“八旗子弟”似的乌龟王八蛋也是正常的，怎么可能出一个贾宝玉呢？

　　贾宝玉何许人物，按照传统的文学评论，一般都认为他是个封建社会里“叛逆”的典型，这就很成问题了。本来，说贾宝玉“不肖”、“孽障”可以，但说他有多么叛逆和反抗，实在不够典型。最重要的是，作为一部“写实”的小说，它并没有交代贾宝玉“叛逆”性格的形成环境和过程。而事实上，在荣国府那样富贵温柔之乡，贾宝玉也是不可能变成一个反封建的“叛逆”的。

　　后来，我跳出那些文学理论的框框，反而把这个问题想明白了。

　　如果我们不是从理论出发，而是纯粹从小说文本出发，就会发现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其实不是什么政治概念化的典型人物，而是作者为了表达心中一段超越世俗的情爱、用不同于通常“千人一面、千部一腔”才子佳人似的“言情”手段、特别塑造的一个全新的艺术形象。用“警幻仙姑”的话说，贾宝玉就是一个“情种”。

　　是的，贾宝玉就是一个“情种”。如果说他“不肖”和“叛逆”，也主要是因为“情种”而生的。他的不读孔孟之书、他的不思功名利禄、他的不通“经济之道”，以及他对封建士大夫甚至所有“臭须眉”的反感厌恶，都只不过是因为一个“情”字在作怪。他被这个封建家族扼杀和毁弃，也是“缘情”所致。

　　这样看来，荣国府出这么个贾宝玉就比较顺理成章了。作为“情种”，作者不仅交代了他的先天缘由，这在青峰埂”下和“太虚幻境”里讲得很清楚。小说本来就曾名为《情僧录》。更主要的，是作者在小说中竭力营造出了贾宝玉成为“情种”的现实环境。所以，他把一个“只有石头狮子是干净的”封建大家庭写得那么花枝招展、金童玉女、温情脉脉、诗情画意，也就不足为怪了

　　也可以说，荣国府之所以出了个贾宝玉，是因为作者怀着双重的写作动机和目的：一个是要为那个富贵大家族的腐败灭亡唱挽歌，一个是要为心中的情愫诉衷肠（其实在小说开头，作者就宣称是为了那一群女孩子）。也就是说，《红楼梦》这部小说是具有两个并重的主题的。当然，这两个主题之间，也具有内在的逻辑关系。

　　那么，说荣国府出了个贾宝玉不是“叛逆”，而是“情种”，这是否削弱了这部小说的反封建和社会意义呢？我看不但没有削弱，反而更具有人文启蒙价值。这就涉及到贾宝玉这个“情种”形象及其思想社会意义的认识和评价问题。可以说，一直以来，人们低看甚至误解了贾宝玉那种对待女孩、对待爱情的思想观念和情感行为，没有看到贾宝玉的这种思想观念，其实是一反传统封建伦理、而具有现代情爱人文意识的、开辟鸿蒙的启蒙宣言。

　　其实，在《红楼梦》第五回，曹雪芹通过警幻仙姑之口，很郑重地把贾宝玉作为“情种”思想内涵讲出来了，那就是所谓“意淫说”。可惜的是，因为“意淫”这个新创的语汇里的“淫”字严重词不达意，历来被人误读误解，理解为意想的性满足，甚至当做一个很下流猥琐的语汇。事实上，如果我们认真辨析小说文本，就会发现曹雪芹的本意绝非如此。小说通过警幻仙姑的阐释和贾宝玉的表现说明，作者所赞扬的绝对不是“皮肤滥淫”，而是人的“天分中生成”的”、“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的精神交往。对那些“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性”者，作者统统斥之为“皮肤滥淫之蠢物耳”，而认为贾宝玉式的“情种”则是“逸士高人”。他们既非“应运而生”的“大仁”，亦非“应劫而生”的“大恶”，“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

　　曹雪芹通过贾宝玉这个艺术形象所表达的实际上是这样一种思想观念，那就是：一，这是一种异性之间既和性爱相联系，而又超越性爱、两情相悦的思想情感；二，这是一种超越“皮肤滥淫”的精神愉悦和审美升华；三，这是男女之间既和性爱相联系，在两情相悦的基础上进而又具有社会思想情感的爱情。

　　你看，这实际上是提出了一种具有现代人文意识的情爱观念，他和保加利亚伦理学家瓦西列夫的《情爱论》的观点基本上是一致的。当然《情爱论》还从伦理学、社会学、心理学的角度，逐一剖析了爱情问题的各个方面，同时就爱情与责任、爱情与道德、心灵与理智等问题都作了详尽的阐发。但我们应该知道，《情爱论》这本研究着作是1984年才首版的。

　　至少，曹雪芹通过贾宝玉这个“情种”的艺术形象向世人宣言：既和性爱相联系而又超越性爱的两情相悦、审美愉悦和情爱是正常的、美好的！这在灭绝人性人情的中国封建社会可不啻于一声惊雷。因为这样一个可以说是现代人文的基本观念，早在西方文艺复兴时期就已经确认（启蒙思想家们排除了柏拉图式精神情爱和宗教禁欲主义），而中国人则依旧禁锢在封建伦理里。

　　“只有穿越性欲的神秘的迷宫才能进入男女之间亲昵生活的高级精神领域”（马克思）。然而中国的传统封建伦理，却是把性爱和男女正常关系割裂对立的。他们虽然承认“男女”和“色”是“性也”，但实际上只把“性”局限于动物的本能，他们宣扬的男女婚姻夫妻关系纯粹是与性无关甚至对立的礼教，这就不仅完全违背人性，而且极其虚伪。几千年来，中国人就是受这种虚伪的观念影响来对待男女和婚姻夫妻关系，把一切异性相亲、两情相悦、男女搜受都当做“非礼”、“好色”和淫乱，把“性”当做见不得人的丑事偷偷摸摸，把正常的性爱和情爱都压抑扼杀。大家表面上都装正经高尚，潜意识却藏着动物的本能。这样一来，就不仅使人们的情爱观念得不到开化和文明，也使人们的思想感情得不到审美升华。人们在所有的美好的爱情、美好的相貌、美好的人体（包括人体美）面前实际上都是一副猥琐下流相。这就造成了我们民族在这个人文基本观念上的愚昧落后。而这种愚昧落后可以说至今都没有彻底改变。当今社会和文化领域出现的道德沦丧和黄色下流，实际上是传统的虚伪情爱观念的彻底大暴露。

　　可惜的是，300多年前曹雪芹在《红楼梦》里通过贾宝玉这个“情种”艺术形象发出情爱启蒙宣言一直没有得到正确的解读和理解，一直被传统的封建意识屏蔽着。今天，许多有识之士都已经认识到中国的改革开放应该从国民的基本人文观念启蒙做起，那么，重读《红楼梦》，重新理解贾宝玉这个艺术典型，也可以算作一种非常必要的启蒙。

　　所以我认为，荣国府里出了个贾宝玉，实在是中国文学史、思想文化史、社会文明史上的一件很了不起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