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紧接着有一段对茗烟的有趣描写:
茗烟答应着,且不收,忙爬下磕了几个头,口里祝道:“我茗烟跟随二爷这几年,二爷的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日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祀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的,极聪明、极精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等我代祝:你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说毕,又磕了几个头,才爬起来。宝玉听他没说完,便掌不住笑了。因踢他道:“休胡说,看人听见当实话。”
这真把茗烟写活而且写绝了! 茗烟其实早就猜到宝玉是祭奠金钏,既然宝玉不明说,自己也就不捅破窗户纸,但他这番祝词,不是分明道出了宝玉的心里话吗?而且说得多么幽默有趣,这是一个何等聪明的小伙子啊。特别是茗烟建议把香炉放到井台上,更是画龙点睛之笔,要知道金钏就是投井而死的。还有一个更深微的照应:宝玉焚香怀念金钏,香燃有烟袅袅而通幽魂,而茗烟之名不就有烟字吗?
庚辰本有一段针对性的脂批,说得最透彻了:
忽插入茗烟一篇流言,粗看则小儿戏言,亦甚无味,细玩则大有深意。试思宝玉之为人,岂不应有一极伶俐乖巧小童哉?此一祝亦如《西厢记》中双文降香第三炷则不语,红娘则代祝数语,直将双文心事道破。此处若写宝玉一祝,则成何文字;若不祝,直成一哑谜,如何散场?故写茗烟一祝,直祝入宝玉心中,又发出前文,又可收后文,又写茗烟素日之乖觉可人,且衬出宝玉直似一个守礼待嫁的女儿一般,其素日脂香粉气不待写出而全现矣。今看此回,直欲将宝玉当作了一个极轻俊羞怯的女儿看,茗烟则极乖觉可人之丫环也。【4】584这里既分析了曹雪芹的写作艺术,又把茗烟的乖巧伶俐和对宝玉知心两个特点评点了出来,可谓具眼。茗烟作为男仆,既要投合宝玉的心思,又要顾及自己不要因太顺从宝玉而受到贾母和王夫人等责罚,因此他的“乖巧伶俐”也特别表现在“保护自己”的为仆生存之道上。在这个私祭金钏的故事中,紧接着的情节就刻画了茗烟的这个特点:
茗烟起来收过香炉,和宝玉走着,说道:“我已经和姑子说了,二爷还没用饭,叫他随便收拾了些东西,二爷勉强吃些。我知道今儿咱们里头大排筵宴热闹非常,二爷为此才躲了出来的,横竖在这里清净一天,也就尽到了礼了。若不吃些东西,断使不得。”宝玉道:“戏酒既不吃,这随便素的吃些何妨?”茗烟道:“这才是呢!还有一说,咱们出来了,必有人不放心,若说没人不放心,就晚了进城何妨?若有人不放心,二爷须得进城回家去才是!头一件老太太和太太放了心,第二件礼也尽了,不过如此。就是家去了看戏吃酒,也并不是二爷有意,原不过陪着父母尽孝道。二爷若单为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悬心,就是那方才受祭的明灵(周校本是“明灵”非“阴灵”——即圣明的灵魂)也不安稳。二爷想我这话如何?”宝玉笑道:“你的意思我猜着了,你想着只你一个跟了出来,回来你怕担不是,所以拿这大题目来劝我。我才出来不过为尽个礼,再去吃酒看戏,并没说一天不进城。这一完了心愿,赶着去,大家放心,岂不两尽其道!”茗烟道:“这更好了!”说着,二人来至禅堂,果然那姑子收拾了一桌素菜。宝玉胡乱吃了些,茗烟也吃了,二人便上马仍回旧路,茗烟在后面只嘱咐:“二爷好生骑着,这马总没大骑的,手握紧着些。”
一方面,茗烟对宝玉体现了仆人对主人无微不至的关心,既安排了素斋,又嘱咐宝玉好生骑马。另一方面,正如宝玉所说,茗烟“怕担不是”而讲出一番“大题目”(大道理)劝宝玉赶紧回贾府。
这一特点在第十九回茗烟和卍儿偷情而被宝玉抓住的故事中也有生动的表现。茗烟因为刚被主人拿住了错,就主动提出大胆犯规而讨好宝玉:“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往城外逛逛去,一会子再往这里来,他们就不知道了。”当宝玉提出要去花袭人家看看,茗烟很高兴地说:“好,好,到忘了他家。”可是,他立刻又说:“若他们知道了,又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让宝玉说了“有我呢”的担保话才放心前往。果然,到了袭人家,袭人知道只有茗烟跟着宝玉出来,立刻责备茗烟:“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都是茗烟调唆的,回去我定告诉嫫嫫们打你。”茗烟的反应是“撅了嘴便道”:“二爷骂着打着,叫我引了来,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不然我们还去罢。”针对茗烟回答袭人的话,有脂批:“茗烟贼。”“贼”其实就是“乖巧伶俐”而且善于保护自己的意思。
此外表现茗烟的“贼”,还有一些小情节。如第二十三回宝玉“静中忽生烦恼,忽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这是青春期的心理骚动,这时只有茗烟最理解宝玉,“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来引宝玉看。宝玉何曾见过这些书?一看见了,便如得了珍宝”。这是茗烟在引诱宝玉看“禁书”和“黄书”了,这些小说、戏曲,在那个时代像贾府那样的家庭,青少年是不允许看的。所以紧接着茗烟又嘱咐宝玉:“不可拿进园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呢。”
第二十六回则有这样的喜剧性场面:宝玉正借《西厢记》曲词和黛玉调情,只见袭人走来说道:“快回去穿衣裳罢,老爷叫你。”宝玉“不觉打了一个焦雷是的”,赶快出来,却是薛蟠通过茗烟传假信息哄他出来:薛蟠拍着手跳出来,笑道:“要不说姨爹叫你,你那里出来这么快!”茗烟也笑着跪下了。宝玉怔了半天,方解过来,是薛蟠哄他出来。薛蟠连忙打躬作揖陪不是,又求:“不要难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宝玉向茗烟道:“反叛入(“入”字下面加“曰”)的,还跪着作什么! ”茗烟忙叩头起来。
针对茗烟的一些情节,有的评论说他善于逢迎主人,又会仗势欺人,在外惹祸,绝非忠仆、义仆,如干正经事,将成事不足败事有馀,但当局者迷,主人往往不会觉晓,反而感觉得心应手。这就是一种俗人的社会学偏见,不善于读曹雪芹诗化的《红楼梦》了。比起渐行渐远因而难免“误读红楼”的现代人,古人的一些赏评也许更耐人寻味。如清人王墀咏叹茗烟:“分花莳竹伴清吟,小小青衣擅宠深。妙处为怜解人意,尽探风月主家心”【5】536。茗烟无疑是一个乖觉可爱的少年仆人,曹雪芹写他也是笔下含情的。第三十四回宝玉挨打后,袭人找茗烟调查挨打原因,首先责问茗烟:“方才好端端的,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茗烟急说:“偏生我没在跟前,打到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同金钏姐姐的事。”袭人进一步问贾政怎么会知道这两件事,茗烟回答:“那琪官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习吃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火。那金钏儿的事,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跟老爷的人说的。”
茗烟所说的情报一真一假,贾环诬告宝玉,来自跟贾政的仆人,当然可靠;但说薛蟠吃醋下火,则是茗烟自己的猜度,其实这次冤枉了薛蟠,后来引发了宝钗兄妹间的纠纷。不过,由此可见,茗烟不愧是宝玉的“铁哥们”。当然人际关系十分错综复杂,到贾探春搞承包责任制等改革时,平儿说莺儿的母亲善于莳弄花木,要把怡红院和蘅芜苑的花草承包给她管理,宝钗立刻反对,说你们这里多少人还没事干,我弄个人来,让他们把我也小看了,转而推荐茗烟的母亲老叶妈,又说老叶妈和莺儿的妈关系极好,可以互相帮助。平儿补充说:“前儿莺儿还认了叶妈作干娘,请饭吃酒,两家和厚,好的很呢。”由此可知茗烟姓叶,当然这个姓氏是随文情而来,因管理花草,故以叶为姓。
这个情节也许是因写宝钗和平儿而因情造文,茗烟和莺儿两家的关系,在佚稿中不一定有更多发展。就这个情节论,莺儿认了老叶妈为干娘,她和茗烟就是干兄妹,将来宝玉和宝钗结成“金玉姻缘”,茗烟和莺儿之间,是否也会有故事呢?探佚研究不能搞得过于深细具体,也只有存而不论了。
第八十回“丑道士胡诌妒妇方”,宝玉到天齐庙还愿,那个江湖道士王一贴和宝玉午饭后闲扯,宝玉想和王道士要一个治疗女人妒忌的药方给夏金桂以救香菱,让其他男仆出去自便,“只留茗烟手内点着一枝梦甜香,宝玉命他坐在身旁,却依在他身上”。这写出宝玉和茗烟关系的亲密,以至于王道士“心有所动,便笑嘻嘻走进前来,悄悄的说道:‘我可猜着了,想是哥儿大了,如今有了房中事情,要滋补的药,可是不是?’”宝玉没听懂,茗烟则喝王道士:“该死,打嘴。”对宝玉的追问则说:“信他胡说。”这个情节说明,茗烟作为男仆,对性关系、滋补药等社会情事比宝玉懂得更多。而宝玉靠在茗烟身上,让王道士误以为宝玉和茗烟有同性恋关系。小说中也的确写贾琏等贾府男子有时拿小厮发泄性欲。不过,第八十回也有专家认为并非曹雪芹原作,而是他的亲友所补,似可不必深论。
除了茗烟等十个小厮外,宝玉还有几个年龄更大一些的男仆,是他奶妈的儿子。第五十二回写宝玉出门去看舅舅王子腾,带的仆人除了茗烟等四个小厮,还有 “奶兄李贵、王荣、张若锦、赵亦华、钱启、周瑞六人”。宝玉上马,“李贵和王荣拢着嚼环,钱启、周瑞二人在前引导,张若锦、赵亦华两边紧贴宝玉后身”。第六十二回宝玉过生日,写宝玉“出二门至李、赵、张、王四个奶妈家让了一回”,可见宝玉有四个奶妈,她们的儿子分别是李贵、赵亦华、张若锦和王荣。从名字的对仗来说,则是李贵和王荣成对,张若锦和赵亦华成对。至于周瑞,是王夫人的陪房,乃王家旧仆,去王家当然也就陪同前往了,钱启是和周瑞配对的,应该也是陪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