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是把追求陈卧子的招数,转而在钱谦益身上如法炮制。没成想,一试就灵。刚递上第一封交友信,还没等自己在隔壁租房子呢,钱谦益就追过来,把自己迎接进家中。柳如是只是装出开船要走的架式。老夫子惟恐缘份稍纵即逝,在码头上又跺脚又招手的,怕美人气跑了。瞧,这才是真名士。虽然一大把年纪了,仍然是白头发的白马王子。比那个躲躲闪闪的陈卧子强多了。难怪陈卧子的诗写不过钱谦益呢,无情的少壮派也比不上多情的老英雄啊。诗毕竟要靠情字给撑起来的。
柳如是的感觉没错。钱谦益热得快,一读杨爱化名柳是转呈的情诗,心有灵犀,预感到可能有艳遇,不该错过。我胡乱猜想:杨爱之所以灵机一动化名柳是,除杨与柳同属之外,还有柳氏之意。等到柳是透露自己的真名,钱谦益更欢喜了:我知道你啊,你不就是那个让张溥神魂颠倒的吴江女诗人杨爱吗?现在,又让老夫神魂颠倒了。我没想到,我也有这一天啊。老诗人如获至宝。
杨爱就这样成为柳是的。柳是就这样成为柳如是。钱谦益是文化人名中的名人,沾了他的光,柳如是的名气更大了。应该讲,她改变自我超越自我的梦想,是成功了。
她把钱谦益当成了真名士看待,觉得陈卧子之流不过是伪君子。只是这一回,她多多少少又看错了。和平年代,真名士自然风流天下闻。可一旦敌兵压境,刀架在脖子上,所谓的真名士也吓得尿裤子。空有其名。与不敢蹈屈原之辙、在秦淮河边畏足不前的钱诗人相比,奋身向水里跳、勇于像殉情一样殉国的柳如是,似乎更有魏晋风度,更得名士之真传。她不愧为秦淮河边的女名士。
一生寻找真名士、崇拜真名士的柳如是,没想到,自己找到的真名士,会变成假的。更没想到,自己会变成真名士。做名士,风流容易,难得的是有风骨。在秦淮河上清谈、空谈的那些才子们,又有几个,能有柳如是那样动真格的风骨?
在秦淮八艳中,柳如是的墓址是明确的,她葬于虞山麓拂水山庄,那也是她给钱谦益红袖添香的地方。墓前有秋水阁,一侧为耦耕堂。后来,山庄的建筑损毁,柳夫人墓也荒芜。道光初年,陈云伯在常熟当地方官,出于对柳如是的景仰,拨公款加以重修。这笔钱该花。
清代程庭鹭摹绘柳如是像
东林党领袖钱谦益遇见青春貌美的柳如是时,己是白发诗翁,他的黄昏恋与秦淮河的桨声灯影相映成趣。由爱其才兼而爱其人的柳如是,冲破年龄差距与世俗偏见,在二十四岁那一年,毅然嫁给六十四岁的诗坛泰斗,倒也度过一段美好时光。
渔阳鼙鼓惊破了鸳鸯蝴蝶梦。清兵攻破南京,南明小朝廷土崩瓦解,身为官夫人的柳如是,苦劝夫君以身殉国,保持晚节,并表示自己愿陪伴他投水赴死共为地鬼。她己准备让秦淮河埋葬俩人对彼此的爱,以及对家国共同的爱。或者说,让这份生死之爱伴随秦淮河水滔滔不绝。想不到老才子虽老,却比年轻女子怕死,没觉得是赚了,反而认为是赔了,他舍不得放弃没用完的时光与银两,想把人生的剩余价值榨取干净。柳如是见其无同行之意,而自己主意己定,于是头也不回只身投进养育过她的秦淮河。如果不是被抢救起来,相信会成为女人中的殉国者,即使这样,她也被时人推举为烈女。
柳如是劝钱谦益跳水殉难的原话是:“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当时暂住钱家的长洲沈明伦在旁边听见,跟别人描述柳如是的节烈,充满敬意,仿佛音犹在耳。
钱谦益没听从柳如是的死谏,为让荣华富贵延续下去,投靠了新东家。《鹿樵纪闻》记录了钱谦益怎样守候多时,毕躬毕敬站在南京城头迎接清军的:“豫王兵至城下,见门未启,遣使呼曰:即迎天兵,何闭也?有老人登城应曰:自五鼓候此,待城中稍定,即出谒。骑曰若为谁?复自喝曰:礼部尚书钱谦益。”钱谦益自报家门,为了讨好清军,使之对自己留下深刻印象。后来果然又成了清朝的礼部右待郎。奴颜婢膝虽谋得一官半职,却并未真赢得新主子的尊重,他作为诗人的身份也遭到了怀疑。清高宗乾隆大搞文字狱时,亲自下令销毁并严禁钱谦益的诗文,话说得很难听:“实不齿于人类。”
乾隆要求满汉臣下为清朝尽忠尽节,不怀二心,特意把明代降官作为反面教材归入《贰臣传》,以此加强官员阶层的思想教育。《贰臣传》里能找到钱谦益的名字,想抹也抹不掉了。这比秦桧被铸成铁像跪在西湖岳飞墓前,好不到哪里。贰臣这称呼简直是在扇钱谦益之流的耳光。唉,钱谦益真够二的。干嘛不听柳如是的忠言啊?这下把大半辈子积攒的好名声全给断送了,永世不得翻身。
才华惊世的诗人钱谦益,如果跟柳如是结伴殉国,没准会成为明朝的文天祥呢,他的遗作也将作为《正气歌》而流伟千古。
柳如是舍生跳进秦淮河,冼清了自己,被公认为烈女。由妓女而变成烈女,这是多么难得而又壮丽的一跃。柳如是义无返顾地跳过去了,超越了自我也超越了身后的种种才子、英雄。这个女人,才真正是好样的。她是红粉军团里的敢死队员。跟她相比,那些降臣降将统统白长了胡子。譬如一大把白胡子的钱谦益,连鞋子都不敢让河水溅湿,那又怎么样呢,在史书里,他满身都是洗刷不掉的污水。他不敢跳进可以青史留名的秦淮河,却自己把自己推进臭名远扬的烂泥坑。柳如是成为烈女之时,也正是钱谦益成为贰臣之日。不管怎么说,柳如是还是爱钱谦益的。劝自己的爱人一起赴水殉国,也是一种很大气、很有力量的爱,爱惜他的名声正如爱惜自己的羽毛。可惜,自己爱的人还是让自己失望了。他承担不起自己对他的那种爱。
《绛云楼俊遇》,写到柳如是陪钱谦益郊游时拿他不敢涉过一条溪流的胆怯取笑,觉得他不够爷们:“后牧翁偕柳游拂水山庄,见石溪流泉,澄洁可爱。牧翁欲涉足其中,而不胜前却。柳笑而戏语曰:此沟渠水岂秦淮河耶?”点到了钱谦益不敢跳秦淮河殉国的痛处,钱谦益面红耳赤。
钱谦益不仅辜负了故国的重用与信任,也辜负了柳如是对他的爱,对他的期望。他沦落为精神上的娼妓。改事新主,有奶便是娘。不,他连秦淮八艳这样的妓女还不如呢。更惨的是,骂他是贰臣的,骂他不齿于人类的,还不是故国故人,而是他卖身投靠的新主子。学者黄裳把柳如是称为不平凡的女性:钱谦益晚年的政治生涯,失节投机,不用说旁人,连柳夫人也是不赞成的,柳夫人也不自得,女儿出嫁以后也下发入道了,这以后即是钱谦益的死。
看来柳如是虽陪伴老公度过余生,心已空寂。老钱虽然多活了几年,活得又有什么劲啊,不过是把前半生的功绩给一一破坏了。等于是一种更漫长、更痛苦、更有耻辱意味的自杀。他破坏了那个名满天下才华绝伦的自己。正像后世的诗人所写:有的人活着,他己经死了。
当钱谦益真的死了,柳如是觉得已对得起自己对他的爱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了,再无活着的意义了,随即悬梁自尽。性子真够烈的。她虽然死了,却仿佛还活着。活在后人代代相传的敬仰与赞美之中。直到二十世纪,国学大师陈寅恪,还情有独钟地写了一部《柳如是别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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