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冷暖是一种世俗情态。睿智的人也许早已发现，大多数人都只喜欢看你春风得意时的笑脸，而少有人喜欢听你秋扇见捐时的牢骚。也许你鼓起勇气，想把一肚子心事告诉人家，回答你的却是他的婉谢约谈，离席而去，此时，心中又是什么感觉？所谓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想来，唯有自已安慰自己那颗寂寞的心。

　　在《聊斋志异》中，多的是花妖鬼狐，以致于我们都忘了，老先生笔下更多的是世情俗事，他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来写世事呢？蒲老先生的高明就在于，从不多加评论，一切靠读者自己去品味。今天我们就一起来看看世情小说《胡四娘》，陪四娘忍耐，陪四娘冷眼看世间，也陪四娘挥泪悲歌。

　　胡四娘的父亲是当时的银台司（掌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之件）官员，母亲是胡大人的小妾，很早就过世了，因此四娘从小也不多话，哪怕是父亲让她嫁给程孝思，她也没有多说。

　　程孝思是谁呢？父母早就死了，家里是穷到极点，连吃饭穿衣都成问题。他只有到银台司去做文书。胡大人看出了他的文采出众，还看出了他的将来必定无限风光。胡大人拈须一笑，当即拍板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他。

　　十五六岁的四娘，竟然招了个倒插门的穷小子，家里人全都认为老爷子疯了，所以都肆无忌惮地嘲笑他们。程孝思手持书卷时，大家就在耳边聒噪，不和他同桌吃饭，就连家里的下人都纷纷指指点点，有时候甚至指桑骂槐，难听之极。

　　这一对夫妻很奇怪。程孝思专心读书时，老爷给他辟的书房里吵翻了天，他就躲到卧室去读。四娘呢，从不理会别人说什么。当初还没成亲时，算命先生算出了四娘是贵人，大家就都笑，如今贵人竟然嫁给了个臭要饭的倒插门，受尽了冷眼。

　　这其中最可恶的当然是胡二小姐。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嘲笑妹妹的机会，就连她的丫头春香也同样。

　　终于有一天，四娘的丫头桂儿也爆发了：“天天贵人贵人的叫着，别当我们是傻子！你们见天地这么叫着，怎么就知道我们家姑爷就当不成贵官？”

　　二小姐和丫头婆子们笑成一团，夸张之极。

　　二小姐用鼻子哼哼：“程郎如果能做贵官，你挖我眼珠好了！”言下之意不用明说。

　　桂儿气得发抖，看着自己小姐什么话都不说，只好豁出去了：“只怕到时候，二小姐舍不得你这对好眼珠子啊。”

　　春香马上代二小姐说：“二小姐如果食言，用我的眼睛来代替！”

　　桂儿和春香两丫头，面红耳赤，击掌为誓：“你的眼睛一定瞎！”

　　二小姐觉得自己下不了台面，被个丫头抢白成这样，一巴掌拍上去，打得桂儿歪歪斜斜站不住。胡夫人知道了也不当回事，嘴角撇了两下，走了。四娘知道了，没有说什么，也没生气，仍然埋着头织布。

　　真是个忍得住的姑娘。此时发火有何益处？丈夫和自己都没地位，徒增他人反感，不如安心织布，虽说气伤身，但不忍还有其他的好方法吗？

　　转眼胡大人生日到了，他其他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都送了一堆厚礼，而只有程孝思和四娘没什么好送。大嫂假装热情地问四娘送了什么、二嫂接着就说了：“两肩荷一口呗。”说完大家就都笑了。四娘脸上却没有任何不好意思，和程孝思两人吃得很坦然。

　　所有人都看扁了她，似乎都是火眼金睛。

　　只有一人例外，那就是胡大人的爱妾李夫人、也许是出于同样是小妾出身，也许是李夫人眼光特别独到。她总是对自己的女儿胡三娘说：“四娘外表看起来傻乎乎地，但是她是大智若愚哟。家里这些女人们都被人家比下去了，还不知道。你千万要好生对待她。你看程郎日夜用功，肯定不只有一般的前途。以后对他们好些，也好相处。”三娘每次回娘家，总会特意地和四娘说说话。

　　这一年，胡大人把女婿送到县学去了，第二年，准备让他参加考试。

　　不幸的是，胡大人过世了，孝思披麻戴孝，和儿子一样服丧，所以没参加考试。服孝期满，四娘从柜子里拿出了自己积攒多年的私房钱，让相公赶紧去参加“遗才”（秀才参加乡试，先要经过学道的科考录送，临时添补核准的，称为“遗才”）考试。

　　临行时，交待了好一番话：“我们住在家里这么久，之所以不被赶出去，是因为老爹还在。现在老爹不在了，我们是再也不能住在这里了。你如果真的能扬眉吐气考个一官半职，我们还可能会活得好些，否则，你懂得。”

　　出门，送别的人除了李氏，三娘之外，别无他人……

　　秋风习习，程郎渐行渐远。

　　程孝思重任在肩，拼全力参加考试。但事与愿违，竟然没考中！

　　再也没有脸见人了！想起妻子在家日夜等待自己的好消息，想起以后继续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想起那让人心碎的一声声锣鼓喧天，程孝思觉得自己再没有回家的理由。

　　苦读多年，隐忍得够多了，难道还要回去吗？

　　钱还在，人还在，志还在，那就进京吧！

　　最怕胡家亲戚盘问，程孝思改名了。

　　到京城各大人家里去求职，先要活下来。东海李史官看见程孝思年纪轻轻，一表人才，把他收归已用，给他纳贡，直接参加考试。

　　金子总是会发光的！

　　他连战连胜，最后竟成了庶吉士！这下子他才对李史官说了实话，其实李史官早就知道他不是一般的落魄书生，借了他千两银子，先回剑南买个房立个家。

　　刚巧胡大郎，也就是他大舅子因为家里日子过不下去，要卖田卖房。程孝思找了个中介，买好了之后就租了马车去接四娘。

　　百忍终成钢！

　　好程孝思，终于替自己和四娘争了口气！

　　当初程郎中举之后，捷报传到胡府，全家本来都不想听到这个名字，加上这名字不对，就把送信人赶走了。

　　事情就是这么巧。

　　三郎成亲，全家都聚在一起吃团圆饭，大家都在，没请四娘。正当大家酒兴正浓时，外面走来一人，呈上程郎寄给四娘的书信时，兄弟们这才发现竟然忘了还有四娘存在！

　　马上请，大家都是明白人，知道规矩，深怕得罪了四娘，四娘不来，没想到，四娘竟然来了。祝贺她的，拉她上坐的，和她套近乎的，唯恐挤不上去。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于四娘，全在准备听四娘发话，众人句句说的是四娘，吵嚷的一屋子。

　　四娘严肃的坐着，和平常一样，什么话也不说。终于安静下来了，就听到门口鬼哭狼嚎地，大家都不明白咋回事。

　　不久就看见春香满脸血污，都吓了一大跳，春香只顾哭，什么都说不出来，二小姐骂她，她才说“是桂儿要挖我的眼睛！”二小姐的脸上再也挂不住了，香汗直滴。

　　四娘安静地听故事似的，大家都不说话，气氛很尴尬。

　　走了，再也不住在娘家了。四娘临走时，打扮地特别漂亮，只和李夫人三娘打了个招呼，其他一概不理，绝尘而去。到此时，大家才明白，原来买胡家小别墅的竟然是程孝思。

　　胡家上下从夫人到各公子各姐妹都送了许多东西给四娘，但她什么都没要，只要了李夫人给的一个丫头。

　　胡大人逝世之后，家里的几个公子除了争夺财产之外，什么都不管不顾，甚至连父亲灵柩都放在一边。几年下来，家里也败落了。孝思看着心里难受，也不和几个舅子商量，和四娘率领一干人等，安葬老父。

　　那天，车马相连，一如胡大人生前，人们都感叹，生个好女儿比儿子强太多了。

　　程大人为官十年，但凡乡里有人有难，每次都倾全力帮忙。

　　有一次胡二郎因为牵连一场人命官司，而主审官是程大人的同年，为人严谨刚烈，没法下手。

　　胡大郎请自己的岳父王观察给主审官写信，但是没得到任何回应。所以只好求妹妹，但想起当年的林林总总，放不下脸面去求。想起李夫人和她感情好些，就三跪四请地要李夫人帮她写信。

　　到了程家，却又不敢进，只等程大人入朝去，才红着脸去，希望四娘看到兄妹一场的情份上，救命。

　　四娘让人招待了他一顿简单地饭。吃完饭后四娘才从内室出来，和颜悦色：“大哥事多，万里迢迢，难道是来看妹子的吗？”胡大郎羞红了脸，说出自己的来意，四娘当时就笑了：“大哥好男子啊，这算得了什么大事？妹妹我不过一个女人，我什么时候对着人哭过？”胡大郎无奈地拿出了李夫人的家书，四娘这才说：“各位兄长家的娘子们全都是神仙下凡，只要回娘家去求自己的父兄就可以了，何必跑这么老远来求我这个贵人！”一甩袖子，进房间去了。

　　胡大郎回去之后，添油加醋，全家人都痛骂这个狠心贼小人得志。李夫人也真心觉得四娘做的有些过了。

　　几天后，胡二郎就被放出来了，大家很开心，都认为四娘和她丈夫简直就是幸灾乐祸，早知如此，就不去求他们了。

　　不久四娘派人来问候李夫人。来人说：“我们家夫人因为二少爷的事情，着急上火，没时间写信给你，让我带点小礼物，就当回信。”大家才明白原来二郎能回来，都是仰仗程大人。

　　李夫人没有儿子，四娘夫妻把她当自己的母亲看待。三娘家越来越穷，四娘的回报也远远超过了当年给她的。

　　胡四娘，出身不算太高，按照那个时代的算法，她是小妾生的，又是个女儿身，在家中是什么地位呢？可想而知。

　　她的端重寡言给她带来了一生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