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读钱钟书先生的《围城》,读到序里面有“忧世伤生,屡想终止”二句,颇不以为然,以为钱先生终究一介文人,脱不了文人的酸气——自己写文章慢就直说嘛,“大不了一本书,还不值得这样精巧地不老实”。
直到到了年龄如草般疯长不息的年纪,直到在这个社会上往来穿行了若干的不同街道,看了许多白眼和不平,遭了许多坎坷和磨难,这才在上天极其吝啬的青睐之中,开始慢慢咂出了“命运”二字的绝情与冷酷。世途多曲折,人情有冷暖,忧世伤生,岂此而已。
生而为中国人,很不幸从落地一刹那始就少有自主的权利。从孩提时代到学生时代,再到毕业就职风华正茂,再到老迈,听家长的,听老师的,听领导的,听爱人的,听孩子的,很少有真正能够听自己的意愿的机会。走到最后,亲情、爱情往往沦为一种不堪的责任,友情成为等价交换的商品。——这个不是改革开放的杰作,虽然它的确是把诸多苍蝇、蚊子、蟑螂、甚至毒蛇放了进来。这是中国自有礼教以来就有的自创且自愿的枷铐。
越来越奋斗,越来越挣扎,越来越不爽。没人能够否认,不要再自欺欺人了——这是当下大多数人的现状。
像我在红袖添香连载的小说《雪白的奴隶》。与其说这是一部青春言情小说,不如说这是一部人生哲理小说。——这样说貌似有点大了。其实不然。
雪白的奴隶?
对。
现在有奴隶?
有。
既是奴隶,又何言雪白?
大凡是人,如果还活着,大脑清醒,不至于不辨男女、好坏、生熟、香臭……那他或她一定有七情六欲。既有七情六欲,那就免不了每天为此奔波而劳碌。既每天为此奔波而劳碌,那就免不了要看自己不爱看的人,说自己不爱说的话,做自己不爱做的事,放弃自己不爱放弃的感情、爱好、交际、甚至梦想。这就是肉体的奴隶、欲望的奴隶、生活的奴隶、命运的奴隶——永远的奴隶。
人类虽然自诞生起就每天起来千思百想着要征服异类、征服自然、征服宇宙,但,殊不料自己却是永远的奴隶,哈哈,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然而毕竟长途跋涉到21世纪了,卫星既能上天,奴隶也有长进。我们这些奴隶们,的确已经有了脱胎但不换骨的进步:第一,多数奴隶,至少已经不用再做肉体上的奴隶,不用担心会被饿死或者冻死;第二,几乎所有的大奴隶(统治者),都至少会在表面上对小奴隶们(民众)表示平等与友善。
你看,你看,这已经是莫大的进步耶。21世纪的奴隶,已经不用再蓬头垢面地担心朝不保夕了,他们,哦不,我们,我们已经可以自豪地站在偌大的落地镜子面前,自豪地面对自己说“耶,我好幸福!”。因为,因为我们逐渐漠然的双眼已经从镜子里看不到自己身上的污垢,——我们是雪白的奴隶。
而所有的努力,最终将归结于命运。
命运面前,一切奴隶。貌美若西施黛玉蒙娜丽莎,勇武若秦皇汉武彼得大帝,才高如太白后主巴尔扎克,在命运之神的鹰扬虎视颐指气使面前,无不战战臣服,束手就擒。
正像西方那句老话所讲: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微笑。如此而已。
所以在《雪白的奴隶》当中,所有的人物都是可爱的,所有的事件都是合理的,所有的努力都是尽力的,但所有的结果都是不完美的。
因为爱情、事业、梦想……所有努力的结果最终都将只能划归于命运的麾下,任由尊敬的他老人家来决定最终该高官显爵还是充军发配。
然而努力,还是必须的。
任何奴隶都不会因为知道自己是奴隶而不再努力。相反,正因为知道自己是奴隶,奴隶才会往往更加地加倍努力。
努力是为了争取不再做奴隶。
夜里翻看鲁迅先生的杂文,看到一篇的开首写道“因为惦记着明日去吃辣子鸡,又怕做得不如前回的好吃,所以睡不着,索性起来点灯看新出的《语丝》……”,深感周氏杂文之有味如斯。
不料半夜,因为惦记着周先生这句话,又怕惦记着倒不如不惦记好,所以睡不着,索性起来开灯写这篇小文。
现在外面的天色已经渐白,若干不同的街道上隐约又响起了喧闹的人声,于是我知道:新的一天出来了。
听着耳麦里永远的大男孩朴树,还在千回百转地唱着那首《傲慢的上校》,“总算是流干了眼泪,总算习惯了残忍,太阳每天都照常升起,在烂醉的清晨,像早前的天真梦想,被时光损毁,再没什么能让我下跪,我们笑着灰飞烟灭……”“人如鸿毛,命若野草,无可救药,卑贱又骄傲……无所期待,无可乞讨,命运如刀,就让我来领教……”我的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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