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生长的那个时代里,常常看见一些小孩子,一见家里有生人来,便会赌气耍赖,大哭大闹,往往弄得客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如果有耐性,大致可以轻抚他的脊背慢慢地诓着他玩,更多的时候被按在长凳上挨上一顿竹笋炒肉,哭了一会儿,也就自然地安静了。如果你要是觉得他的可怜,那哭声也就撒泼得更加厉害了。总之,还是尽可能地不要理他为最好,以大人们的话说,“他哭也哭不到一天去!”
这就是“人脸疯”,《红楼梦》里的焦大应该是属于这一例罢。曾几何时的马尿和现在的酒精在体内一产生作用,便要闹将起来,和主子来个“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气虽是气话,论其行迹,到和《水浒》第十五回里和着杨志一起押送生辰纲的谢都管一样好笑,谢都管所说的,“我在太师府上做奶公时……”,再加上圣叹先生“十二字,做两句读”的妙批,是让眼下花天价够得贝壳汉母的一条内裤的人都要受用不尽的。这话有些远了,而焦大的愤懑,在一般人眼里固然是证明了自己的存在;但在主子的眼里,未免有些倚老卖老,强奴压主了罢。所以还是捆起来,塞上满满的一嘴马粪了事。
这就是马身上说不出来的两种功效,套用一句老掉牙的成语“得之于马,失之于马”也未尝不可。所以焦大到底是不明白,即使是马,老了也有可能被主子煮在锅里蘸着蒜酱慢慢地吃,如果仅仅凭着一时的功劳情面,就一味忘掉自己的老丑,于世态人情都不复了解,胡辣辣地显摆出自己的威风,“一吃醉了,无人不骂”。从另一方面说,也是太过执着,私溺愈深,犹可叹息也。
所谓焦大的“人脸疯”,也是很容易联想到评话里那些拿着御赐的家伙“上打昏君,下打佞臣”的顾命大臣来,但是现在到是应该有几个,或许是拿了厚厚的一笔退休金进入什么顾问委员会里去了。在历史上这一类人的结局通常都不太好,明朝的方孝孺是被永乐皇帝下令灭掉十族的。而他自己,一则无法阻止燕王铁骑的掩袭,在“削藩”这件事情上做的又不十分策略,而仅仅剩下一颗冠冕堂皇的心,最后却又要拉着其主子一同殉葬。孰忠乎,实乃不近人情也。从王府本的脂批到鲁迅笔下的“屈原”,甚至还有“后四十回”里抄家时回应前文的笔墨,焦大可没少担这种忠臣的名分,但他酒醉过后的这一顿“离骚”,大多是对贾府上下众人的一阵狗血喷头的谩骂,抹杀,迎头痛击;却很少见微言大义的批评。所以,“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出来”,靠的是力气;而要让贾府继续这样“安富尊荣”下去,光靠力气,够吗?
说到底了,焦大的骂,就是“不甘心”,是因为“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太爷,眼里有谁”!所以要在奴才面前,“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要高呢”;至于主子呢,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我焦大使性子呢”!于是,年龄在这里给焦大开了一个莫大的玩笑,或许不是年龄,你没看贾府里还有什么赖嬷嬷赵嬷嬷什么的活的不是有滋有味的嘛!阳曲傅青主有一条格言,说的就是老人的事。“老人与少时心情绝不相同,除了读书静坐,如何过得日子,须知此是暮气,然随缘随尽,听其自然,若更勉强向世味上浓一番,恐添一层罪过。”这话和“寿极多辱”、“老而不死乃为贼”的道理有些相似。然焦大是不大懂得的,他老人家眼里只要有酒,只要还有满肚皮的牢骚可以发,至于别的到未必有什么真的用意,比起眼下老耄还要追赶着时尚的大师名流,反而活的更加真实,更加接近生活的原味。而时光轮换间的可怕,浑浑噩噩在里面黑甜着,随到随埋,是否感觉还要幸福一些。
至于“人脸疯”呢,对于孩子来说,一生还刚刚开始,自然不是什么“诟病”;而对于老人来说,是等着“盖棺论定”的时候了,则有些危险。所以焦大之可笑,之可悲,之可叹,其原因也就是在这“一百年的砂罐还没瞅到底上”呢!至于焦大的“骂”,一不小心就戳破了宁国府薄薄的窗户纸,从这一点上我们是应该感谢他的。
而焦大的“人脸疯”,愈发显出“铁牛”般的真来。或许这到是他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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