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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若虚从来没有出过海，却也不晕船，随着海船漂荡，漂了若干天，来到一个去处，人烟稠密、建筑巍峨，应该是南洋的某个国家的国都。一问，说是吉零国。吉零国在哪里？《明史》上只提过一次，说是正德年间有一个“极远”国家的使臣来到中国，自诉在海洋上漂了四年，漂到了吉零国，又漂了一年，才到中国。所以，没有人知道这个吉零国到底是现在的哪个国家。顺带提醒大家，明朝正德时期，正是哥伦布发现美洲、麦哲伦环球旅行的时候，所以有关于极远国家使臣来中国的事并非空穴来风。 回过头来我们说文若虚一行，同伴跑海惯了，所以船一泊港，都各自找主顾卖货。只有文若虚没货，站在船头看风景。突然想到，那一篓橘子也不知道怎样了。他曾经有过卖扇子扇子发霉的经历，不知这篓橘子是否也发霉了。他请水手帮忙，把放在底舱的橘子抬了出来。这洞庭红不仅一个没烂，还比前几天更红了。放在甲板上一晾，文若虚自己倒不觉得，岸上的当地人却视为奇观。原来，这些洞庭红摆得甲板上红艳艳的，远远望去，犹如“万点火光、一天星斗”。“万点火光、一天星斗”八个字是凌濛初用的。 见到这个奇观的人，都围拢到船边，用当地话问道：“是什么好东西啊？”文若虚虽然听不懂，但意思还是知道的。顺手拿起一个洞庭红，刮了皮就吃，连自己也惊叹：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洞庭红有如此甘美，是否经过这些天大洋气候的加工？岸上看的人更多了，都惊笑道：“原来是吃得的！”其中有个好事的，便来问价：“多少钱一个？”文若虚听不懂，水手却是听得懂的，胡乱竖起一个指头说：“一钱一个。”问话的人随手从身上摸出一枚银钱说：“买一个尝尝。” 文若虚接了银钱，手中掂掂，大约有一两重，顺手拣了一个大些的洞庭红，红得可爱，递给那人。那人学着他去了皮，把瓤就往口里塞，连连称好，连核也吞进肚中。他又伸手摸出十个银钱来说：“我要买十个。”文若虚喜出望外，拣了十个给他。就这样，有人十个，有人二十个，一篓洞庭红转眼工夫全卖光了。文若虚把收到的银钱算了算，喜不自禁，大约有上千个银钱，每个大约八九钱重，一两银子买的洞庭红，竟然卖出了八九百两银钱，这利润是多少倍？ 等到同伴们办完事回到船上，听说这件事，都惊讶得合不拢嘴，祝贺倒运汉，说他成了转运汉。众人货物脱手之后，又在当地买了土产，带回中国大陆销售。这一来一往，利润可以达到五六倍。但不管别人怎么劝说，文若虚卖洞庭红的八九百两银钱就是不买货。他向众人拱拱手：各位都知道我是倒运汉，做什么亏什么，这一篓子洞庭红能卖八九百两银钱，那是天大的运气，如果用来贩货，亏了怎么办？难道我又用一两银子弄些洞庭红来？哪里还会有如此好的运气？我没这个胆子，我也知足了，这些银钱我还是带回去过日子吧！众人见他不听劝告，纷纷摇头：这个倒运汉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见绳”，就不再劝了。 四、财运来时挡不住 这一天，海船起锚，回归大陆。众人在盘算自己的货物，盘算这些货物运回大陆可以挣多少银子，文若虚则在甲板上翻来覆去把一两银子变成的八九百两银钱看了又看，数了又数，真像做梦一样。 但是，这只是整个故事的前半段，也是凌濛初为这个故事取的前一半题目：“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文若虚这个倒运汉转运之后，更好的运还在后头。 这一天海风陡起，海船随风漂流。这个时候是无法把握方向的，你抗得过海风吗？这一天，风平浪静，海船漂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不知名的岛边。众人疲惫不堪，在船上睡觉。文若虚生性好奇，独自上了海岛。这个岛不是太高，当文若虚登上岛顶时，眼前一亮，草丛中竟然有一只巨大的龟壳。多大？一张床那么大。谁见过如此大的乌龟？ 文若虚一想，人人都带了货回去，我干脆把这个东西弄回去，也算一件奇特之物。当文若虚把这个龟壳弄到船边时，人们都笑了。这个倒运汉、转运汉又出洋相了，弄了个这么大的家伙，卖给药铺，倒是可以换些银子的。文若虚也不管众人说什么，把龟壳擦洗干净，在众人的帮助下，放在了底舱，也就是来时置放洞庭红的地方。然后把行李都存放在龟壳之中，把它当大旅行箱了。 后面的故事我们不详细讲述了，只说结果。结果怎样？结果是，文若虚的这个巨大的龟壳被波斯商人发现，卖到了五万两银子。五万两银子相当于现在多少人民币的购买力？至少一千万元。成交之后，波斯商人揭开了这个龟壳的秘密，原来这不是龟壳，而是鼍龙壳。波斯商人说，鼍龙的这个壳有二十四个骨节，每个骨节中藏着一个直径盈寸的夜明珠，每颗值白银五万两。他给文若虚的五万两银子的价钱，只是这个鼍龙壳真正价值的二十四分之一。这是这个故事的后半段，叫“波斯胡指破鼍龙壳”。 众人被波斯商人说得目瞪口呆，始而惊叹天上掉馅饼，文若虚真正是转运汉了，继而鼓动文若虚向波斯商人索要更多的银子。文若虚笑道：“不要不知足啦，我本来是一个倒运汉，做什么生意都亏本。幸亏时来运转，凭空成了大财主。如果不是这个波斯人识货，我们不是把它当成废物了吗？感谢都来不及，怎么还好昧心和别人争价呢？”众人一听，连连称赞：“还是文先生说得是。也正是因为心存忠厚，所以该有此富贵。” 那么，什么是鼍龙？鼍龙就是扬子鳄。但谁又见过如此大的扬子鳄，谁又见过扬子鳄脱下的壳中会藏夜明珠？但是，小说家的事情我们没有必要深究，如果深究，就没有小说了，何况天底下的事情我们又能够知道多少？难道我们不知道、没听说的事情就一定不可能吗？ 文若虚这位倒运汉成为转运汉的故事，经过说书人一说、戏曲家一唱，听者如醉如痴，就好像自己成了文若虚，一两银子的洞庭红卖了八九百两银钱，一个白拣的疑似龟壳卖了五万两银子，成了千万富翁。 这个故事和前一讲说的“珍珠衫”的故事，都有真实的原型，而且同时有小说和戏曲在流传，可见民众的喜闻乐见。如果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表现出来的是对男女情爱的赞赏和对夫妻关系的包容，那么，“转运汉遇巧洞庭红”则同时表现出对财富的向往和豁达，是心存厚道、知足常乐。这正是万历时期社会所倡导的价值观。但是，这种向往和豁达，这种知足常乐，其实也表现出一种无奈，一种听天由命。以文若虚为例，百般努力，也是家产耗尽，但不经意间，却成巨富。这其实也给人们一种暗示：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该发财时，谁也挡不住；不该发财时，努力也无用。严格说来，这又是豁达的极端表现，那就是无为，听天由命。这也不能不认为是一种悲剧。 五、千万别较真 那么，大家可能要问，万历时代的社会价值观、人生观，小说、戏曲中表现的万历时代人们的观念，难道都是这样吗？那倒未必。就像我们在第八讲中所说，嘉靖、万历年间，明朝已经进入了一个多元化的社会，既然是这样，价值观、人生观也是多元的。有追求、有抱负并付之于艰辛的努力，仍然是许多人的人生信念。 在我们上一讲所列举的“三言”的名篇中，有“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它表现的就是另外一种价值观，另外一种对待爱情、对待人生的态度。名妓杜十娘渴望跳出青楼，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于是冲破重重阻碍，和官宦子弟李甲喜结连理，一同回江南老家。但李甲却因为自己功不成、名不就，杜十娘又是青楼女子，怕得不到家里的谅解，竟然贪图徽州盐商孙富的一千两银子，要将杜十娘卖给他。 杜十娘把自己一生的希望寄托在李甲身上，最终竟然得到这个结果，于是做出十分强烈的反应。始而强作欢笑，盛装出见孙富；继而数落李甲背信弃义、怒斥孙富拆散他人夫妻；最后将自己长年积攒的价值连城的明珠异宝，连同自己的身躯，一并坠入江中。 冯梦龙在叙述了这一段撼天动地的悲情之后，用这样一段话作为总结： 孙富谋夺美色，轻掷千金，固非良士。李甲不识杜十娘一片苦心，碌碌蠢才，无足道者。独谓十娘千古女侠，岂不能觅一佳侣，共跨秦楼之凤？乃错认李公子，明珠美玉，投于盲人。以致恩变为仇，万种恩情，化为流水，深可惜也！（《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 在冯梦龙看来，孙富、李甲的表现其实并不奇怪，因为这种状况在现实社会中比比皆是。而杜十娘的悲剧，则是因为她只认定了李甲一人。一旦发现李甲并非可托付之人，遂采用极端的方式，发泄自己对这个人、对这个社会的绝望。这种方式在明朝前期，可能受到人们的普遍赞赏，但在嘉靖、万历时期，只换来了几声惋惜。 读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朋友一定注意到了这样一个细节：李甲、孙富两个船上的水手以及在岸上围观的群众，通过杜十娘的倾诉，都对李甲、孙富进行了谴责。但也许忽略了另外一个细节：人们的情绪，其实是随着杜十娘不断把随身携带的珠宝投入江中而激发起来的；而李甲表示自己的悔恨，孙富表示不再参与他们夫妻间的事情，也是在发现杜十娘原来是位“富女”之后。 这个故事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经著名演员潘虹的演绎，在当时的中国大陆，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但那个时候中国改革开放才刚刚开始，无论是导演还是演员，关注的都只是壮怀激烈的爱情，却忽视了支持这段爱情的财富的力量。 杜十娘悲剧所透露出来的信息，至少说明当时两个方面的社会价值观：其一，社会财富其实已经成为衡量人们价值的重要标准。如果不是因为囊中羞涩，李甲绝不会把杜十娘卖给孙富；杜十娘如果不是持有百宝的富女，也不可能得到如此多的同情。其二，对于包括男女之情在内的诸多社会现象，执著、专一未必是唯一的选择，豁达与包容，或许才是应对一切社会变故的基本态度，退一步海阔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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