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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冯梦龙的“三言”，也就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和《醒世恒言》的首篇，蒋兴哥以宽厚和包容的心态对待犯了错误的妻子，展示了万历时代“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人生理念。那么，凌濛初的“二拍”，也就是《初刻拍案惊奇》和《二刻拍案惊奇》的首篇，则为人们描绘了一位虽然指望发财，但又从来就没有财运，于是反倒变得比较豁达的年轻人的发财奇遇，给那个时代希望走运、希望发财的人们以美好的憧憬和想象。大家跟着他一起快乐，又有什么不好？ 二、苏州倒运汉 “三言”的一百二十篇故事全是一句话的标题，如“蒋兴哥重会珍珠衫”、“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等，朗朗上口。但“二拍”的八十篇故事中有七十九篇是两句话的标题，比如我们下面将要说到的“二拍”的首篇，题目叫“转运汉遇巧洞庭红，波斯胡指破鼍龙壳”，又长又不好记。我们暂且取前面三个字，把这个故事简称为“转运汉”。 故事的主人公，也就是“转运汉”，姓文名实，字若虚，所以故事中叫他文若虚。如同我们上一讲说到的蒋兴哥，姓蒋名德，但故事中就叫他蒋兴哥。有意思的是，这个文若虚的故事和我们上一讲说的蒋兴哥的故事，作者都把故事定格在成化年间。可见在明朝，成化时代是开始发生好玩故事的时代。但这些故事在万历年间由说书人和戏曲家通过小说、戏曲演绎出来，就不仅仅是成化时代的故事，而是万历时代的故事了。因为它们都被注入了万历时代人们的感情和认知，添加了万历时代的价值元素，应该说是以万历时代的价值元素为主导了。 这位文若虚先生是明朝南直隶苏州府长洲县人，家住长洲县的阊门外。虽然现在苏州与杭州并称“天堂”，但在明朝，苏州经济的繁荣、文化的发达，却不是杭州可以比得上的，可以说是独步海内。而这个长洲县又是苏州府的府治所在地，阊门外更是苏州最繁荣的地段，如同今日北京的王府井、上海的外滩、南京的夫子庙。 文若虚的家就在这种极其繁荣的地方。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往往有一些共同的特点：第一，必定是见多识广，所以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事情值得大惊小怪。第二，特别见过钱，所以在他们眼里，钱不是问题。第三，也特别见过人，见过商人，见过妓女，见过文化人。因为在中国最繁荣的地方苏州、苏州最繁荣的地方阊门外，以这三种人为多。文若虚从小浸润其间，琴、棋、书、画，吹、弹、歌、舞，样样都学，而且学了就会。因此，这个文若虚和蒋兴哥是不一样的，蒋兴哥是个商人，文若虚则像是文化人，但又还不是真正的文化人，充其量只是个准文化人，因为他还没有进入文化人的圈子。 问题也就从这里产生出来了。第一，接触文化人多了，见他们舞舞文、弄弄墨、吹吹牛，就可以腰缠万贯，文若虚也就不太愿意脚踏实地去“营求生产”，眼看就要坐吃山空，将祖上遗下的家产都花得差不多了。第二，别人可以通过传播文化，如通过编演戏曲、辅导养生发财，文若虚虽然也样样都会，样样都通，却样样都不精。这就应了一句古话，叫作“艺多不养身”。你在文化圈中没有地位，就没有人请，没有人购买你的文化产品。 那怎么办？别着急，因为文若虚的名和字都不错，字若虚，看上去虚，而名字是一个“实”字，还是能够实事求是的。所以他没有等到山空，就开始谋划生计了。在他见过的三种人中，妓女是不可能做的，因为他是男人；文化人也是做不成的了，因为经过尝试，证明祝枝山、唐寅、文徵明、徐祯卿不是可以学得来的，他们是天才。既然这样，文若虚便去学经商，因为在他身边，是一个个看上去天赋还不如自己的商人。但是，虽然别人经商图利，利常数倍，文若虚却是“百做百不着”。这应该是当时许多弃学经商、许多想走文化致富却没有成功转而下海经商的人，曾经有过的共同经历，因为做生意也不是容易的。 文若虚在生意场上做过不少窝囊事，不但没有挣钱，还贴上了老本。举个例子。他本来想走商人和文化人相结合的路子，卖扇子。当然，不是卖一般的扇子，而是卖有文化附加值的扇子。诸位要问，这扇子还有文化附加值？确实有，有两种扇子是具有文化附加值的。第一种，经过名人题词、题画的扇子，比如上面所说的唐伯虎、祝枝山等人涂过几笔的扇子，一把可以卖几两银子。这些人都是苏州的名人，托朋友、找关系，通过优惠价，请他们胡乱涂几笔也不是没有可能的。第二种，假冒名人题词、题画的扇子。什么年代都有假冒伪劣产品，都有假冒名人的字画，苏州就有一批这样的人，见得多了，描几笔也像模像样，文若虚自己也干这种勾当。当然，除了这种带有文化附加值的扇子之外，文若虚也顺带卖一般的扇子，因为不是所有的人都需要并且都有钱买名人题字题画的扇子的，扇子的初始功能本来就是驱热取凉。 但文若虚十分倒霉，好不容易带着一箱扇子，搭着朋友的便船，来到虽然是京师，但文化气氛远远比不上苏州的北京。文若虚的倒霉是两方面造成的。一方面，那一年北京的夏天特别凉爽，阴雨连绵，基本用不上扇子，所以文若虚到北京后，没有机会做买卖，却有大量的机会去旅游。另一方面，文若虚自己既没有卖扇子的经验，也没有认真钻研卖扇子的学问，等到有人听说他带了唐伯虎、祝枝山题词、题画的扇子，找他买扇子的时候，却发现出问题了。出什么问题？打开箱子，把扇子取出让人挑选，扇子却就是打不开。 有朋友问，这是什么扇子，还有打不开的？确实打不开，因为文若虚卖的是折扇，折叠起来像一块竹片，便于携带，张开既可以遮阳更可以取凉。尤其是上面有真名人或假名人的字画，可以附庸风雅。它成为当时向往文化、有点文化以及假装有文化的赶时髦的人们的随身之物。 但这种扇子有个问题，上面的字画是涂写的而不是印刷的，因为人们要的是真迹，墨题在描金纸上，一遇梅雨天气，就容易返潮。文若虚带着一箱子题着名人字画的折扇，正赶上北京的雨天，自己又没有钻研折扇的保护方法，所以一受潮，墨汁就粘在了一起，折扇打不开，全发霉了。虽然在这些扇子之中，大量的，也许全部都是文若虚自己假冒名人的题词、题画，但他买扇子的成本算是亏损了。 由于做什么生意都亏本，不仅自己亏，而且连累合作伙伴也一起亏，所以朋友们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倒运汉”。开始是背后叫，后来是公开叫，叫得文若虚自己也认同了，一说到倒运汉，那就是自己。 但是倒运汉也有自己的优势。我们刚刚批评了他，说是样样都学、样样不精，“艺多不养身”。但还有一句话，叫“艺多不压身”，万金油有万金油的好处，什么地方都可以用得上。他东西学得多，那也叫见多识广，所以尽管他倒霉，做生意老是亏损赔本，但朋友们却十分乐意和他在一起。因为但凡有文若虚在，总是笑声不断。邻里街坊出去做生意，总乐意邀他一起做伴，文若虚也愿意和朋友们一起出去玩。别人做生意，他白吃白喝，游山玩水，也乐在其中。但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白吃白喝、游山玩水之中，倒运汉文若虚竟然成了转运汉。 三、倒运汉成转运汉 有一天，朋友们议论，要结伴出海贸易。文若虚一听，心中发痒。虽然已经没有做生意的本钱，但跟着大伙一起出去玩玩不也很好吗？于是，文若虚找到这伙朋友的领班，名叫张乘运。由于有一双火眼金睛，善于识别货物的真伪，人缘又好，所以张乘运有一个十分响亮的绰号，叫作“张识货”。这位张乘运张识货一听文若虚说了来意，十分高兴，说是茫茫大海，无边无际，虽然能挣钱，但在大洋上闷得慌，难得文先生同行，大家一起快乐，太欢迎了。不仅如此，张乘运还张罗着为文若虚凑本钱，一同出海发财，总不能让他一个人两手空空吧？但当时的生意场上有一句俗话，叫作“说到钱，便无缘”。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亲兄弟明算账，这文若虚是著名的倒运汉，借钱给他，不是白白搭上银子吗？所幸的是，这位张乘运真正够朋友，最后还是动员了两三个朋友，给文若虚凑了一两银子作为本钱。文若虚掂了掂这一两银子，心中好笑，这点银子买得了什么货物？还出海经商？诸位可能要问，当时的一两银子相当于现在多少人民币？这个很难比较，但如果从基本生活品的购买力看，大概相当于二百元左右。如果文若虚一个人过日子，节俭一些，一个月是可以对付过去的，但出海贸易，这相当于二百元人民币购买力的一两银子买得了什么货物？如果在今天，有人说要去俄罗斯或者韩国、日本做生意，别人问，做多大的生意？本钱有多少？你说二百元左右，那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所以，当别人忙忙碌碌置办货物的时候，文若虚却在晃晃悠悠地逛街。这一天他逛过水果市场，不禁眼前一亮，简直是神州大地一片红，满眼尽是洞庭红。 什么是洞庭红？原来太湖中有两座小岛，东边的叫东洞庭，西边的叫西洞庭。这里的商人很厉害，当时有“钻天洞庭遍地徽”之说。徽商多，所以叫“遍地徽”；洞庭山的商人精明，所以叫“钻天洞庭”。太湖的洞庭山水暖土肥，盛产一种橘子，颜色鲜红，叫作“洞庭红”，虽然味道也不错，但由于只在本地销售，所以价钱很便宜，一两银子可以买一两百斤。 文若虚一想，手上只有一两银子，干脆买一两百斤洞庭红出海，既不两手空空，也可以给同伴尝尝鲜，还个人情。因为这次出海，又是不交伙食费的，白吃白喝，自己只是智力投资，说说笑话，出出洋相，让别人开心。 主意已定，文若虚便用这一两银子，买了一篓子洞庭红，总有一百多斤，连同行李，请人挑上船去。同行人一看，倒运汉也有货物，始而惊讶，继而大笑，这是什么货？能卖几个钱？文若虚虽然被人笑惯了，但也自惭形秽，让人把橘子放在底舱，再也不提此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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