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色慕艳,在贾宝玉这里,既是人生快意的享受,又不知不觉演变一种责任和负担,他的悲喜系于红颜的悲喜,他的哀乐源于女子的哀乐,他将自身生命的全部,交给了眼前的诸艳群芳,他的精神世界唯一的渴盼,就是永远百花盛开、春色永驻。人间是非、天上风雨的摧残,都让他骨寒心碎。 当然,在贾宝玉的性爱世界里,黛、钗是他情感的重心。虽然,在宝玉的心底潜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那就是,他要让所有的美人娇娃都能因他而喜而乐而畅心快意而恒久姹紫嫣红、香气四溢。“他所独有的是超越常人的敏悟与非常高度的情感要求,永远是一个陷身于女子重围的孤独者,热闹环境中的寂寞人。他日夜为了无聊空虚而不停地忙乱着,他实在不堪其灵魂的流浪之苦。”(王昆仑)。为此他不惜用自己的死来交换,“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之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 原始的近乎动物性的泛爱,既是贾宝玉人生悲剧结局的根源,当然也就成了他与黛、钗爱情以凄惨不得圆满收场的祸根。我们已经清楚地看到宝玉“情种”、“花痴”的秉性,既是“花痴”,一旦于群芳中陡见“花中仙子”,那如醉如痴、如癫似狂、欲亲欲近、欲独霸专享、愿为之肝脑涂地舍却一切的形状,便些许不足为怪了。《红楼梦》第三回的“摔玉”,是宝玉对“神仙似的妹妹”黛玉传递情感的第一波。当双方眼中“似曾相识”般顿生倾慕之情的时候,行动是最能传情达意的,胜过了任何语言。宝玉异乎寻常、出人意料地将那等同于其命根子的“劳什子”摔下地,这给黛玉心灵所带来的震撼何其巨大?“花痴”的眼里是有众女儿,但此时此刻,“病如西子胜三分”、宛若天外来客的林妹妹,在宝玉的心底掀起狂澜,这排山倒海般的激荡,是任何女儿都难以企及的。从此,这个“花仙子”般的妹妹就占据了宝玉情感世界的舞台中央。偏偏这仙子妹妹也是个不粘俗气、超然物外、撩拨哥哥情感琴弦的高手,棋逢对手,自然演绎一场忽阴忽晴、忽冷忽热、荡气回肠、跌宕起伏的世间男欢女爱的大戏。 如若独有妩媚“仙子”黛玉,也许宝、黛二人不过是联手奉献给读者一出单调而愁肠百结的情感剧。可惜雪芹所体验的人生、雪芹所欲表现的人间情爱真相才初露端倪,宝玉面前将出现的另一朵奇葩随之绽放开来,“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的宝钗、宝姐姐,在宝玉情感的地盘上又辟出一块园地去。原本宝、黛二人亲密友爱相处,“回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之所不及。”这一“两峰对峙的格局,乃上帝的安排,非雪芹的蓄意,溯根求源在于宝玉——男人的劣根所决定。人间鲜花千朵,何不闭上眼睛?芳草遍及天涯,谁愿独衔一枚? 钗黛之争是历来红学家的热门话题,也是万千大众纷论不休的焦点,拥薛还是拥黛,说到底,其实只是一个阅读者的审美感受层面的问题,与作者的创作题旨毫无关系。我们必须承认,不仅仅是在贾宝玉眼中,在我们所有人看来,宝钗和黛玉都是各具千秋的大美人。只因其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才出现了后世鉴赏者的喜黛厌薛或喜薛厌黛。何况这其中还不知参杂了多少论评家们人为做作的成分。 在曹雪芹的主观世界里,他就是要历尽千言塑造两个各具其妙的“美人”,“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当代著名红论学者白盾先生曾仔细地研究了《红楼梦》前八十回的情节结构特点,发现了书中“写黛玉,跟着必写宝钗;写宝钗,接着必写黛玉”,“林、薛并称”,“纤柳”、“春花”双喻,“咏絮才”对“停机德”,“风露清愁”对“艳冠群芳”,“潇湘碎影”对“蘅芷清芬”。这样的“两峰对峙、双水分流”,清楚地表露了在雪芹及其塑造的主角贾宝玉的内心世界里,钗、黛的难分伯仲、缺一不可,鱼与熊掌他渴望兼得并抱。 黛、钗的各具其美,是男性世界梦寐以求而又难以兼得、得陇望蜀而又情难独钟的执着的迷途,宝玉的苦痛是千千万万男人的苦痛,宝玉的遗恨是千千万万男人的遗恨。 我们倾慕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娇羞妩媚,何等撩人;我们又神驰宝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品格端方,容貌丰美。”“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脸若银盘,眼如水杏。”秀丽端庄,何等养眼。黛玉是病仙子,宝钗是丰美人;黛柔媚,钗丰盈;黛娇羞,钗贤淑;黛灵秀,钗端庄;黛孤傲,钗随和;黛洁,钗静;黛直,钗曲;黛脆弱敏感,钗持重大气;黛撩人、刺人,钗容人、体贴人;黛令人生趣,钗使人自在;黛是捉摸不定的尤物,适远赏而难亲昵,钗是祥和贤淑的美妇,适居家而供床戏;宝、黛是浪漫精神之旅,宝、钗是美好世俗之姻。“注重现实生活的人们,你去喜欢薛宝钗吧!倾向灵性生活的人们,你去爱慕林黛玉吧!人类中间永远存在着把握现实功利与追求艺术境界的两派;一个人自己也常常陷在实际福利与意境憧憬的矛盾之中;……”(王昆仑语)。贾宝玉年轻的生命煎熬、徘徊、寻觅、抉择着,他“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又“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他挣扎着,苦闷着,最终也逃不出千古情爱遗恨绵绵的结局,到头来,身为贵胄的他,也不得不“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黛死钗嫁”,则是曹雪芹生硬的选择、无奈的选择、自戕又伤及读者心肺的悲剧式的选择,这样的选择,是雪芹游历花径之后的虚招,是暗藏痛楚、哭诉与启迪用心的蓄意安排。 在男性的眼中,女子是审美的对象。我们恨不得钗黛合二为一。我们带着完美的理想和愿望出发,走马观花,拖着疲惫与落魄的身体回归,喟然落幕。品味过、醒悟过来的曹雪芹力图唤醒世人:“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但他忘却了上帝的存在和它那无边的魔法,更不识开辟鸿蒙,人皆为情种。他那里“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旧,寂寥时,试遣愚衷。”岂不知,这边厢不肖子,初怀春,弄花丛,翻云播雨意正浓。人若在,心就在,还有情,还有恨,还有血,还有泪,生生不息,爱恨不绝。 是故千古红楼之后,曹雪芹道尽男人隐衷,再有言情者,绞尽脑汁无出其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