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大约真是会读出毛病来的。毛病无非两种，一种兜着满脑子的宣传教材，开口就是卓雅和舒拉的故事，雷锋的故事，张海迪的故事，还有就是什么白求恩董存瑞地道战朱德的扁担以及毛伟人不吃红烧肉之类，整个一个红色故事会，革命词汇成串地冒泡。当下很多大名鼎鼎的人物，曰艺术家，曰知名学者，曰国嘴主持人，曰畅销书 ，曰大学教授，曰两会代表（我实在不想再提这个名称了，都几乎有行业歧视的嫌疑了，强烈建议换个名称，就像我们不再称呼妓女而改为“娱乐行业从业者”或者“性产业工人”一样），其底子也就是这些教材以及由教材培养出的思维惯性。自己以为真理在握，并因此而有了对他人生杀予夺的话语裁决权乃至于现实的肉体裁决权。

　　读书导致的另一种毛病恰恰就在于看穿第一种毛病人的毛病所在，而又无力于辩驳与指斥，于是落得做奴才而不甘，不做又不能的尴尬境地。据说当年鲁迅还不是著名 而只是教育部一个周姓小小佥事的时候，对风起云涌的所谓新文学革命就颇为怀疑的。性情怪异的他宁愿选择读佛经和到荒野坟地抄碑文，也不愿攘臂高呼这样那样的万岁——尽管他最终还是投身其中了，而结局也吊诡得很，他痛斥为“吃人”文化的文化将他捧上了神坛，并举着他为新的吃人的利器，向着更多的人扑去。据说江青张春桥之流就是鲁迅的粉丝（当然他们还不是最大最有咀嚼力的粉丝），一些举着鲁迅旗帜的人将另外一些受鲁迅影响而试图“立人”并自立者生吞活剥。

　　有时候我想，不读书或许是正确的选择。譬如最无知识的愚民，固然免不了充当示众的材料和麻木的看客，但至少他不会有做刽子手的冲动与快感，更不会因为欺压和屠戮他人而生出道德上或者政治上的优越感，也不会因为明白自身摆不脱的悲剧而成为清醒的痛苦者。

　　昨日看了一场绍剧，《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就识别妖魔一事而言，孙悟空自然是“一贯正确”的，相当于某些政治伟人和政治伟国。毛伟人教导得好，“三人要分左中右”，相对于又红又专的孙左派而言，猪八戒自然是右倾投降主义的典型代表，沙和尚则是可以团结的中间派。孙左派坚决要革命，猪右派极力阻扰。而昏庸无能的一把手唐僧最后总是以错误的决策来反复反证孙左派的伟大光荣和正确。这部戏的主题思想其实再明白不过：没有孙悟空就没有取经的胜利，只有孙悟空才能救取经。反过来又论证了：孙悟空说是妖肯定就是妖，孙悟空打死谁肯定都有理。

　　可是——最可恼的就是我这“可是”，读书人的第二种毛病总是改不了，实在活该孙悟空化名为“秦始皇”来焚和坑的，或者化名为“谁谁谁”来大革命的，也或者化名为“乌有之乡”来活埋的，可是孙悟空究竟凭什么以一己之见来对他人做人妖的判断呢？答案当然也是现场的：火眼金睛。嗯，文学作品就是好，一句话就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但迂腐如我，总不免要做现实的比附：为什么就孙悟空一个人有这火眼金睛呢？莫非他自己宣称有就有了，就好像洪秀全宣称他是上帝的二儿子耶稣的亲弟弟他果真就是就可以号令天下称天王了，再或者你自称马克思的干儿子就可以宣布别人为反革命？

　　我特别留意到忠厚老实的沙和尚不断在重复一句台词：“大师兄一路上一个妖怪也没打错。”也就是说，孙悟空凭此就获得了打杀他人的先天正确性和正义性。这其实是非常常见的洗脑台词。即便孙悟空曾经打错过，甚至多次打错过，他也完全可以凭借比其他三人更高超的法术显示出一贯正确的假象来。而即便他真的一次也没打错过，就可以借此一路打将下去？

　　整部戏真正打动我的地方只有一处，那就是当孙悟空第三次动武行凶的时候，在唐僧眼里，孙悟空揪着的分明就是一个妻女已被打杀的哀哀无告的可怜老头。唐僧于是要求孙悟空不得再打，“就算真是妖怪也不准打了”，因为妖怪也可以劝其向善嘛。此处正是体现佛门慈悲的大情怀之处。心怀慈悲，劝人向善，正是宗教精神。而文学的意义，其实也正在于展示精神上的超越与高贵。

　　可惜的是，戏剧的最后结局是孙悟空让妖怪自己一一说出诡计，以铁的事实教育了唐僧。而起码戏中的唐僧追悔莫及，痛恨自己错怪了好徒弟。

　　在我以为，真正的唐僧应该是无悔的，以德报怨本就是超越现实境界的，眼看孙悟空托火眼金睛之名，凭一己判断，就滥杀无辜，别说佛家弟子，即便一般人也是万万不能姑息的。哪怕事实证明自己的判断是错误的，但也不能鼓励自己收敛慈悲之心而多出纵容行凶之举。这方是宗教舍身饲虎的大情怀，大悲悯，大道义，也方是作为艺术的文学作品的精神力量。

　　可悲的是，戏剧中的唐僧信服了孙悟空，现实生活中的我们也信服了孙悟空。于是，千千万万是妖怪而未作恶与更多更多不是妖怪也未作恶的人们就倒在了大大小小的孙悟空的棍棒之下，而且都背着妖怪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