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金波:读冯唐,然后知道中国懂文学的人没几个
时间:2012-12-05 19:44来源: 作者:路金波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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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诺贝尔:我花了十月的一半夜晚重读了冯唐。然后又花了剩下的夜晚重读了莫言。莫言是地上长出来的,好结实。冯唐是天上掉下来的。我想他能飞得很远。
一、冯唐难封
有道是“冯唐易老,李广难封”。但现实是,四十一岁的冯唐“用文字打败时间”,妖娆地盛开在各界文艺女青年中间,尤其每每大酒之后,在微博晒出挤青春痘的照片。
冯唐的书近两年越卖越多,然而圈内对其评价,却多呈两极分化之势。好者云“当世高手,鬼使神差,已臻化境”,恶者说“不知所以,阴僻自恋”。
同样一树苹果挂在枝上,若叫了贩子们来沽,你出七毛六,他出七毛八,断不会出现五毛和一块的差别。
为甚冯唐这几十万字铺在纸上,就有天上人间两种命运?
二、忘掉俗人张海鹏
客观说,冯唐的走红与这笔名背后的真身“张海鹏”很有关系。张海鹏者,1971年(年轻啊),生于北京(帝都啊),汉蒙血统(杂交水稻品种好啊),身长180(古往今来三千年美男子都这身高),红润国字脸(和赵又廷阮经天站一起浑然一新偶团体)。眼镜镶金边,袖口绣名字,皮带不是H的那是嫌它土,手里随便捏块石头那是杨贵妃她二姨传下来的古玉。
至于他如何在学霸横行的协和医科大学砍下博士学位又如何去米国喝了洋墨水,怎样在人精辈出的麦肯锡做到合伙人然后投奔组织成为大国企总裁,以及他的后海府第和微博百万粉丝佳丽——种种传奇,可谓江湖之述备亦。总之,面对如此一个拥有完美人生的人,势利的老年人都会发自肺腑地赞叹:这要是我儿子就好了。
问题是,我们今天来谈文学。卖苹果的时候,看货出价,不管它是王支书田间的还是黄寡妇地头的。谈文学,让我们先忘掉成功人士张海鹏。因为有时女粉丝的赞誉来自激素,而评论家的恶语来自嫉妒——这些都属于张海鹏,而我们今天只说冯唐。
三、文学是什么?
这里就不引用《辞海》了,因为编辞海的那帮老头也不懂文学。全中国懂文学的人没几个,兄弟我有幸占了一个名额(看到这里摔门而去的朋友,不送了)。
文学可不是“研究文章之学”。中国人造字之初都是单字,先有“文”,通“纹”,就是用“字”记录。这些文按一定结构“章”组合排列,出来的一坨东西就叫“文章”。中国人写文章有两千年历史,但不论讲文章的《文心雕龙》还是讲文字的《说文解字》,可都和文学没有半毛钱关系。孔子口述《论语》算哲学暨社会学暨法学暨经济学暨成功学大作,《史记》是历史书,《梦溪笔谈》是科学书,《资治通鉴》是政治书。这些东西统称“文章”,而所有识字的人统称“士”、“儒”、“先生”。西方自两千三百年前的亚里士多德就开始分类,所以科学和文艺兴盛。中国人则迄今搞不清楚
和文人、知识分子、诗人原本就是不同的。
简单地说,文学就等于小说。
小说就等于用文字编故事的手艺。
小说是虚构艺术,英文里FICTION原意就是“假的”。
写小说的人就是
。
四、小说的金线
兄弟我衡量小说,看两方面:A、故事。B、讲故事的手艺。
“故事”这个词儿,可不能被理解成“过去的事”,它更接近“事故”。也就是说,故事不是你生活里陈芝麻烂谷子的一地鸡毛,而是被戏剧化了的事儿。小说不是生活的乖儿子,小说是戏剧的表兄弟(中文小说来自评书,西方小说来自戏剧)。
现代中文小说,一开始就被现实鸡奸。去呐喊、去启蒙、去革命、去宣传、去土改、去反右、去歌颂、去文革、去样板、去寻根、去伤痕、去改革、去人文……中国人发明了俩词儿,一个叫“学以致用”,一个叫“文以载道”,这并称中华文化“鸡贼双宝”。数理化这些东西皇帝老爷不考,所以自打祖冲之算出圆周率中国科学就歇逼了。小说原本只是闲人们做梦般的小小一说,非得重大选题作协备案。凡是奔现实去的小说家都是臭傻逼。
小说貌似使用现实中人的语言、行为、逻辑,但归根结底是虚构艺术。它本质上是神话,它最多是生活的比喻句。生活是零散的,小说是连续的;生活是复杂的,小说是单纯的;生活是停滞不前的,小说是一路高歌的(在这一点上,戏剧的最高商业形式即好莱坞电影做到了极致,它要求人物最终的状态一定要比最初的状态更高)。
人们之所以发明戏剧,又衍生出小说——这种明知是假的东西,是因为对现实的不满足。所以,我们谈论小说,不是看它如何趋炎附势照猫画虎地描述生活——描述生活从来不是艺术家的工作,而是看它怎样用貌似生活的素材重新建筑了一个新世界。那新世界的骨架就是故事——没有故事,就没有人物,就没有新世界的一切。
故事本身不会单独存在,它必须被某种方式讲述。有时讲述方式也构成故事的重要因素。小说是用书面语言讲故事的,小说家必须有属于自己的美妙语言,就像歌唱家有属于自己的能被辨认的美妙声音一样。
我们这就进入到冯唐的小说世界,去看故事,去看手艺。
五、北京三部曲:最好的,青春文学
冯唐本人若是在酒后突然听到我说他是青春小说家,一定会就近找到砖头酒瓶扑将上来。但是为了文学,我假装先和张海鹏绝交,冒死把这篇文章写完再说。
先不急着标签的事儿,看看事物的本来面貌。
《万物生长》故事梗概:我,秋水,是医科大学的学生。厚朴、黄芪、辛夷是宿舍同学,各有怪癖。我有一个当导游的哥哥、出国的姐姐以及一个纯精神之恋的初恋女友,我还有一个精灵古怪的现任女友。有次我去酒店面试姐姐的后备男友,认识一个泼辣熟女,名叫柳青。我们医学院有传奇的白教授、足有一百岁的看门胡大爷、几个绝经期师太以及江湖异人王大师兄。某天柳青来找我,我帮她安排了打胎手术。我的第一次是和现女友。我出生的地方叫做垂杨柳。我和辛夷去看某个医疗器械展,偶遇柳青。柳青请我吃饭,又把翻译资料的活儿交给了我。我和女友是在军训时认识的,她和我棋逢对手,互相探索对方的身体长大。但是后来她爱上了一个清华男。我神情恍惚,想起失去初恋的时光。据说在后来,我和柳青有了新的故事。
上面这段总计313个字,其中有16个我。
所谓青春小说,定义就是:不为老实讲故事,但求爽气吹牛逼。
写小说就是创世界,算是件盖房子的苦差事,但是年轻的时候拿起劳动工具,首先想干的一定不是盖房子,而是搭积木。青春小说家,就是用漂亮的文笔,把自己的年轻履历和迤逦幻想记下来,自己爽一爽。
在《万物生长》之外,冯唐接着又爽了两本,《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此书起笔早于《万物生长》但完稿和出版较晚,按人物关系应作为开篇)和《北京,北京》,组成了三部曲。其中《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讲的是:老流氓孔建国和朱裳的妈妈、女特务大车和小车、胡大妈和防空洞、功夫大师刘京伟和科学家张国栋、土包子桑保疆和波霸翠儿,以及考试、跳舞、踢球、打架,以及朱裳、朱裳、朱裳。《北京,北京》写了“我”和小白、小黄、小红的“老友记”。其中《万物生长》里的同学厚朴、黄芪、辛夷以及“女友”,《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中的刘京伟、桑保疆、小翠,都团聚一堂。而小说最后五十页,则以惊心动魄的柳青结尾。
大抵小说的写和读,是一个能量传导的过程。有些小说读不下去,想必作者写时也憋得脸红脖子粗,迟早要便秘。冯唐的三部曲,读起来畅快淋漓。我为了写文章的方便,将其中漂亮的段落折页起来,末了,原本一食指厚的书变成了一拇指厚。
例如:“如果她是一种植物,我的眼光就是水。这样浇灌了三年,她或许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如此湿润的原因。三年不是一段很短的时间,简直有三辈子那么长,现在回想起来,搞不清是今世还是前生。”“我想,这时候,如果我伸出食指去接触她的指尖,就会看见闪电;如果吐一口唾沫,地上就会长出七色花;如果横刀立马,就地野合。她会怀上孔子。”(《万物生长》P10-11)。
这样的句子在六百页的三部曲里大概有三百处,平均每张纸上有那么一个地方让你眼睛亮一下,嘴角扬起笑一声。让你觉得花三十块钱买一本书不亏,以及相信这个叫冯唐的,老天爷是赏了他一口卖字的饭吃。
冯唐的文字有幼功,这是十三四岁时苦读司马迁、曹雪芹、劳伦斯给灌到经络里去的,就像劈一字叉都是七岁前打的基础一样。“我感觉中,朱裳却一点也不傲,常低了眉,颔了头,匆匆走过夹道,缩进座子。”(《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P99)“柳青起身去水龙头洗脸,涮烧杯,然后接了一大杯水,一口喝干,还有些水珠子顺着头发、脸、嘴角流下来,整体还是乱七八糟的。柳青说,‘我告诉过你,我不是马,也不想是马,至少不想是你的马。天晚了,我要走了。’”(《北京,北京》P193)短句子,多动词,似不用力,情境皆现,像传说中的老阿城。
正是靠着这些文字和趣味上的手艺,冯唐成功地销售了那些牛头不对马嘴的“故事们”。其中,最荒唐的是关于柳青那一部分。柳青出场写得很精彩,中间发展高潮迭起,结尾却碉堡了——莫名其妙就爬上去一个白种裸男。更可笑的是,柳青的前半段写在《万物生长》里,后半段故事却突然出现在《北京,北京》。这他妈的相当于《人民日报》写个“下转第四版”,结果转到《环球时报》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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