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少华:村上春树的《1Q84》也不是人人喊好
时间:2012-04-09 1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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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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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Q84》并没有受到评论家的一致赞扬,连您自己也曾写道:“《1Q84》抽去了制造封闭性物语的主体,因而减弱了这部长篇小说的社会认识价值和现实批判力度。”那么您认为《1Q84》算是一部成功的小说吗?
答《长江商报》:表现“曲线美”未必越透明越好
1、长期以来,村上春树都被评论界认为是后现代主义 ,您认为他的创作中有受日本传统文学的影响吗?
——包括中国在内的日本海外评论界的确有人将村上看作后现代主义 ,但日本国内这样认为的评论家似乎不多,他们很少使用“后现代主义”之类的标签。但不管怎样,在消解意义和主流价值观以及“碎片化”这点上,不能否认村上作品有后现代因素。与此同时,他毕竟是日本土壤生成的 ,势必受到日本传统文学某些影响,如审美观、生死观、幽冥观或阴阳意识,以及细节经营的刻意而整体结构相对散漫等等。
2、《1Q84》是村上春树雄心勃勃想要创作出的“综合小说”,它的主题较之以往的作品有所扩大,创作理念也有了一些转变。您认为这部小说能够体现出村上春树在创作上的转变吗?如果有,请问体现在哪些方面?
——2009年2月15日村上在耶路撒冷文学奖颁奖典礼上发表了题为《高墙与鸡蛋》的演讲,第一次明确表明了自己的政治立场:在“高墙”与“鸡蛋”之间站在“鸡蛋”一边,尤其站在敢于撞墙碰碎的“鸡蛋”一边。而《1Q84》是此后出版的第一部长篇,不妨视为这一政治立场的艺术实践。但通览全书,似乎有的部分事与愿违,让人难免产生这样的疑问:村上果真是反对“高墙”站在“鸡蛋”一边的吗?而这恰恰起因于他的“转变”——以前他是反对作为“高墙”具像的恶之存在的,如《寻羊冒险记》中的“羊”、“先生”,《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的“夜鬼”,《奇鸟行状录》中的“绵谷升”,《海边的卡夫卡》中的琼尼·沃克等等。而在《1Q84》中则将“领袖”(教主)、“小人儿”等恶之存在相对化了,面目模糊不清,善恶难以界定。尤其同纪实文学《地下》、《在约定的场所》中对“奥姆”邪教的揭露和批判相比,不能不认为其锋芒有所减弱,令人惋惜。
3、《1Q84》并没有受到评论家的一致赞扬,连您自己也曾写道:“《1Q84》抽去了制造封闭性物语的主体,因而减弱了这部长篇小说的社会认识价值和现实批判力度。”那么您认为《1Q84》算是一部成功的小说吗?
——基于上面的认识,我基本倾向于否定。无论艺术感染力还是思想穿透力,我觉得都未能超越十几年前的《奇鸟行状录》。如果叫我举出一部迄今之于村上的巅峰之作,我以为《鸟》当之无愧。《鸟》也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江健三郎最欣赏的村上作品,甚至在读卖文学奖颁奖典礼上当众朗诵了其中一段。
4、村上春树不仅在日本和中国,在欧美也很受欢迎,您觉得这三地的读者对村上的接受的异同在哪里?村上在中国经常会被误读,被认为是小资 ,您认为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种误读?
——2008年10月底第二次见村上的时候,曾当面问及东西方读者对其作品反应的差异,村上这样说道:“欧美读者接触加西亚·马尔克思等南美文学的时候,感觉自己读到的是和英语文学完全不同的东西,从而受到一种异文化冲击。读我的作品也有类似情况,觉得新鲜,有异质性。这点从读者提问中也看得出来。欧美读者主要关注我的作品的写法本身和后现代元素,亚洲读者的提问则倾向于日常性,接受方式更为自然。”
至于中国一些读者认为他是小资 是不是误读,我认为不能说是误读。其前期作品——如《且听风吟》、《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挪威的森林》和《舞舞舞》——主人公身上的确有关心个人内心感受、守护把玩孤独、注重都市生活情调等“小资”倾向。退一步说,即便真是“误读”也无所谓,村上本人好像说过,越是有误读可能性的作品越是好的作品。
5、您见过村上春树两次,您觉得村上更像是小说中严肃的那个他,还是随笔中和蔼风趣的那个他?
——都像。他原本就是既严肃又风趣的人。当然相对说来,随笔的“他”更接近他自己——毕竟小说是虚构的,通过虚构表达真实(实质),而随笔主要基于事实性个人阅历和体验。
6、林语堂曾经说过:“翻译好像给女人的大腿穿上丝袜,袜子再好,曲线美也是大腿的。”也有人说,丝袜固然增加美,但丝袜越透明越好。之前有人评论说,您研究生念的是日本古典文学,所以您的译文辞藻华丽,美化了村上的文字,您对这个说法有什么意见吗?
——必须指出,要想看女人大腿100%的“曲线美”,最好是看没穿袜子的,也就是必须看原文。任何翻译都是一层袜子。而且,100%透明的袜子是不存在的。这是因为,文学翻译是艺术行为,而任何艺术行为都需要主观能动性参与才能完成,而任何主观能动性都基于个性化理解和审美感觉。就算看中文原创小说都一人一种感受,何况外文呢!还有,对表现“曲线美”来说,也并非越透明越好。我可是没瞧见哪个美女的长丝袜有多么透明,相反,不透明的好像更多,也许我眼花没瞧清楚。
至于“美化”云云,今天请允许我冒犯一下。有几个人的“美化”批评是建立在通读我38部村上译作基础上的?刻意挑出几段几句就说“美化”了,那是负责任的、严肃的、学术性态度吗?望风扑影人云亦云,甚至别有用心,如此批评何以服人?
7、中国的翻译界人才青黄不济,老一辈逐渐搁笔,新一辈欠缺火候,比如近来孔亚雷和北岛合译的莱昂纳德·科恩的作品《渴望之书》就遭到了恶评。另外,要求增加译者稿酬的呼声也在两会期间提上了议程。您如何看待现今的翻译界?翻译的低报酬是影响翻译质量的主要原因吗?
——总体上的确不令人欢欣鼓舞,但也不必垂头丧气。好些的翻译作品也还是有的。至于影响翻译质量的原因,我以为主要有三个。报酬低肯定是一个。另一个是,虽然翻译硕士点的设置如火如荼,但译作本身在大学业绩评价体系中仍未得到公正对待。再一个原因是相当多的译者中文功底和文学悟性较差,以致开始重新流行翻译腔很重的“大东亚文”——钱锺书曾揶揄周作人写的是“又像中文又像日文的大东亚文”——这点值得警惕。要知道,汉语足够优秀。
8、您多年翻译村上春树,也和村上春树保持着联系,他的为人和小说,是否带给您过影响?
——在翻译上面基本没有。任何译者处理的都是文本,而不是作者本人。换成钱锺书氏幽默:处理的是鸡生的蛋,而不是生蛋的鸡。不过在翻译以外,比如自己写作时的文体等方面还是受其一些影响的。我很佩服他的文体。在日本 中是不是最好的我不知道,但起码是最合我脾性的文体。
9、看过您在村上作品的序言中写到,您自己也非常热爱写作,也出过散文随笔《高墙与鸡蛋》,但现在您的大部分精力还是放在翻译上,以后的工作计划会像村上君那样,写作和翻译齐头并进吗?
——现在就已齐头并进,或者莫如说开始以创作为主:别老欣赏别人生蛋,自己也想生蛋啊!且不管生的蛋是好是坏,反正生出来再说。不生永远也生不出来,对吧?好在已经生出了两三个,一个就是您说的《高墙与鸡蛋》。
(2012.4.3.采访者:刘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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