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这棵树将被伐掉。书中写道:“树腰粗,锯没那么长,锯不了,拿斧头砍,树又硬得像石头,斧头下去只绷出一小片……”“秃子金把树砍了七个豁口,七个豁口都往外流水儿……”,最后使用炸药将树炸倒。这一段落中,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都体现出来,而且相生相克,这样的思想在你的构思中有多大影响?
贾:这一段描写确实体现着五行的相生相克观念,但也不是刻意而为,在我看来,更多的算是巧合吧。小说中善人说的一套理论,正是我写作中始终贯穿的思想。其实生活中如果按照善人说的这套理论运行,那一些不幸的事件可能就不会发生。善人的这套理论,其实也是从五行引申过来的,这算是平衡世界的一种理论。
伐白皮松这件事,我也是亲眼看见过的,绝对是真实的。我村庙后边有一棵松树,“文革”期间炸掉了,后来村民都拿着镢头斧头去刨树根,占住一条根,就能刨一背篓柴禾。包括后来到灶房里偷面团的事,等等,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半生不熟的面团,偷出来就吃。饿呀!
记:小说中有蚕婆画牛的一个情节。蚕婆拾个树棍儿或瓦片儿,在地上,石头上,墙壁上,甚至拿指头在腿上画。蚕婆到面鱼儿的牛圈棚那去,用手在台阶上画牛。面鱼儿问她画东西如何能捉住个样儿?蚕婆回答:这要谋着,心里谋着个啥就能画出来个啥。这一段也写得非常精彩。
贾:这一段也是真实的事情。陕北的一个老太太,她见啥能画啥。蚕婆原是以我母亲为原型,写她的灵秀和善良,写到一半,得知陕北又发现一个能铰花花(剪纸)的老太太周苹英,她目不识丁,但剪出的作品却有一种圣的境界,表现出许多灵魂的图像,于是蚕婆的身上同时也就有了周苹英的影子。
“石头都冻成了糟糕”
记:小说中比喻的运用非常新鲜。比如,文中有一段写雪景的,“就在这个傍晚一直到夜里,雪下得巷道里的一切都虚腾腾起来了,所有的屋顶看不见瓦槽,树股子变粗,厕所墙猪圈墙甚至家家的院墙变矮,磨子家门前树上的钟绳子没有垂着,被他媳妇斜拉着拴在另一树枝上,钟绳也肿得像了酒盅子。”钟绳肿得像了酒盅子,是远取譬,新鲜,又非常有表现力。
贾:朱自清说过,比喻有近取譬,远取譬,远取,可能有种陌生的效果,熟悉的地方没有景色嘛,文字也一样的。
记:这也是你的语言与众不同的特点。比如《古炉》中写道:“热得能褪一层皮的夏天过去了,冬天却是这般的冷,石头都冻成了糟糕……”。石头怎么冻成了糟糕?
贾:汉字的创造体现了东方人的思维和感觉以及独特的审美观,是整体的、形象的、混沌的一种意象。现在许多名词,追究原意是十分丰富的,但在人们的意识里它却失却了原意,就得还原本来面目,使用它,赋予新意。就比如“糟糕”,现在一般人认为是不好、坏了的意思,《古炉》中我这样用了。又比如“团结”,现在人使用它是形容齐心合力的,我曾经写过屋檐下的蜂巢,说:“一群蜂在那里团结着”。
记:文中写到古炉村的牛死了,吃过的人都生病了。这样写有什么特别的含义吗?
贾:这一段算是隐喻了吧。但我小时候也有这种生活经验,最高兴的事情就是村里死牛,都盼着呢,这样就能吃上肉了。其实,就算真的有牛死了,一般也是老牛,肉根本嚼不烂。
写时心中无读者
记:您最初的作品,可以说都是美的,展现淳朴、善良、纯洁等等。大约1992年后,小说中大量有自然主义描写,比如一些不雅不洁之举,叫人看了感觉不怎么舒服……
贾:现实主义要求要生活化,就拿《古炉》来说,那时候的现实生活就是如此,贫穷、肮脏啊,这也是为了追求生活的真实感。当然,以后也会加以注意,毕竟写太多了,而且有些实际上也没什么必要。应该再少一点。
记:您说过,写作时心里没有读者。而有很多 表示,创作时心中装着读者。
贾:我写作完全就是一种个人行为,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比如说,一个谍战题材的电视剧火了,马上跟着出现一大批,那肯定说明目前市场需要这东西,但这种跟风就好吗?我觉着,写作的时候如果考虑别的太多,就会影响你写作。你可能就写不成了,就可能写成另外的东西了。
记:孙犁说过,中国当代小说家,不会写伦理。你也说过,要学会写伦理,写人情。
贾:写伦理,其实就是写人与人之间复杂的关系。许多小说,只说故事。都说大事情,伦理看上去却都是小事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日常就是这样。
张炜小说那么长,咋写的
记:你写过一篇文章《进山东》,写得幽默风趣。
贾:山东确实厉害。这些年山东发展快,山东文学也好。好多朋友 都是山东的,像莫言、张炜等,说不上太熟,但都认识,算得上最好的 吧。张炜最近写了一部近五百万字的小说,写那么长,咋写的?真不容易啊。
2003年我第一次去山东,到济宁、曲阜,还有泰山。我只带回一块石头,泰山就永远属于我,给了我拔地通天的信仰。现在那块泰山石还在我家后阳台上,大年初一,我也拜啊(笑)。
记:你每到自己的重要年份都要有大动作,比如30岁时,有了《商州初录》,40岁时有了《废都》,50岁时,有了《秦腔》,而《古炉》,是你给60岁献礼吗?
贾:我就是写东西的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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