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管繁弦》是一部“在场”之书,亦是一部从容之书。彭程的每篇文章,都有“我”在其中。生活的叙述,情感的书写,都是出自自己的真实体验;即便是论理,也是自己悟到的,绝非摘引与衍发。
现在的散文写作,已技术化了。一粒黄豆可以做成一锅豆浆,似是而非的一茎萌芽,可以速生成一片繁林。文字狂欢之后,无回甘之醪,无确当之论,无捡拾之珠,即便很“大文化”,很激情“百年”,也觉隔膜与无用。以至有人急切呼吁:散文不能这么“乱”,这么“水”,这么铺张,这么欺世!
彭程清醒的书写意识,使他警惕那种“智力游戏和修辞焰火”式的写作,拨云见日,直抵内心。《母亲的阳台》、《父母老去》、《四十岁那天的雪》、《燕园的半日》、《滚烫的石头》,笔到心随,均与生命的验证有关,把可疑的记忆,模糊的来路,变成了可以触摸的人生经验和情感温度。
我们为什么要阅读?当然是为了受用。受用在这里,有两个层面:一个是从他证中确定我证,通过共鸣,强化经验,自我认同;另一个就是汲取他人的人生经验,把有限的“我”变成无限的“我”,使生命强大,强大到足以抵制物化。但是,书籍本身要有折服人的力量,要有可靠的信息,让你能够信任。正如树木的年轮,是生命的纹路一样,书籍的可靠性,也应该源自它对自我经验的真实记载。读可靠之书,让我们内心妩媚,人性盈满;相反,则疑书自疑,徒增迷惘,且感人生虚妄。
读《父母老去》,我为什么会潸然泪下?因为那里记述的是只有等到父母老去的时候,才能品味到的人生苍凉。直让人感到,父母之老,也是人子之老;虽然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但也是个残酷的过程——岁月无情,慨当以慷。作者说:一旦父母离去,对我们而言,也就撤去了一种生命的支撑,割断了一条连接这个世界的牢固的纽带,我们的存在也就颇可疑。他的感慨击中了我心中最柔弱的部分——我们都有父母,我们的父母都在老去,他写的虽然是“这一个”,却是“我们”的——文字打通了作者和阅读者的心灵通道,让我们一起感伤,一起悲悯。
在《四十岁那天的雪》中,彭程说:“生活在今天,越来越像一个悖论。人挖空心思积累物质财富,以为那样就贴近了幸福,但同时却备感无聊、郁闷,究其根由,大半是因为灵魂亏空。灵魂的库房里货物很多,但从门缝里窥探一下,在最扎眼的位置上,总应该供奉这样的东西:阳光、风、雨、哗哗响的树叶、沉甸甸的谷穗……当然,也有雪,今天这样的雪,儿时那样的雪。”
他笔下的这场雪,真是送给所有中年人的礼物。中年人的疲惫,不在于生命力的衰退,而在于心灵的物化,以至于作茧自缚,离自然的生态、率真的性情远了。读过他纸上的飞雪,我推窗而望,真想天上顿时就有雪飘飘而下,然后在雪地上把自己摊成个大字,孩子一样地对自己说:感谢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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