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写小说的马步升是值得让写作者琢磨的。他有时如轻云飘飞般不带毫尘,这种状态下他能写出诸如《哈一刀》这样纯净的短篇来;有时他却将目光放在价值高下的分别上,以此来显示他对我们这个世界的判断。或者说,作为写小说的马步升是在以上两种状态的混合下前行的,这种情形的撕裂感和尖锐感也许只有马步升本人才能道说出。但不管怎么样,通过他的作品还是能感受到他这种情形的。这种情形值得我们去琢磨,去重视,因为我们大多数写作者都无疑处在与我们所处世界的撕裂中,处在与马步升相同的境况中。这个世界,早已被造就,同时,我们也一直参与造就,但当被写作的纯然性召唤时,我们又时刻与这个世界争执并与之撕扯,这种争执与撕扯充满了凶险。在意识到这种凶险时,阅读马步升的长篇小说《青白盐》就会在酣畅淋漓的过程中不断滞留,并思虑小说本身所要求的根基问题。
长篇小说《青白盐》是马步升近期的作品。可以说,这部长篇也是马步升的一本奇怪的长篇小说,它的奇怪之处在于它让人酣畅淋漓地读,但又让阅读者的心始终处于悬空状态,待到让阅读者稍感能踏在一个点上时,小说又转向了别的意味。
小说以马家家族以主线,又旁及另外几家。时间跨度是一百年。一百年的这一头是第一称“我”,“我”在幼小的时候就通过祖父与时间那一头的马家显赫人物马正天联系了起来,这种联系似乎是预设性的,它预示小说中的“我”必然在结尾处要与马家的显赫人物马正天相会合,这种会合是精神性的会合。另外,“我”在幼年时期也与其他家族的后代不断地发生纠葛,这种纠葛不但是以往几个家族相互联系、相互争斗的继续,而且也在回应马正天一代人生的价值走向。
小说将两个时代的人和事勾连起来。在这里,不得不佩服马步升在情节上的布局和缝合能力,他能极其自然地将两个时代的事连缀在一起,而又不留痕迹。这种能力也使小说的叙述流畅而无阻力。在一定程度上说,这部小说独特之处也在于它的叙述,叙述流畅,而情节又跌宕起伏。叙述流畅还得益于叙述的语言。能够看出来,马步升经过多年的操练,在语言上有意识地向传统语言靠近,这种靠近或许是有意识的,它或许表明马步升向我们韵味化的文化返回,以此来显现我们本有的小说的独特性。显然,马步升有这样的能力,他的文史修养和对民间语体写作的长期训练使他有了这方面的储备。阅读《青白盐》的过程中,不断为其精到的语言叫绝,并能体会出他在语言上的修炼。
但我们还是回到这部小说的主要方面。当年的马正天是陇东盐业垄断性的经营者,他不但靠盐业壮大了家业,同时也为广大的青白盐从业带来利益。马正天非常清楚他要使传统的盐业不断经营下去,就必须维持广大从事盐业者的利益。从另外一方面说,他还出于道德的需要和道德的要求。在利益和道德两个方面他都得立住,这样才能将一种家族似经营的行业长期进行下去。不管在经营上,还是在道德意义上的人格方面,马正天都有这样的优势,他因此而受到从事盐业者们的拥戴。当官府在不损害马正天利益、甚至更有利于他利益的前提下要控制盐业时,马正天却选择了与官府对抗的行为。他这种选择有长远利益方面的考虑,但更多地是出于他道德的自我要求。一场轰轰烈烈的斗争由此展开。在这个过程中,各种人,各种角色都充分地表现。小说在叙述马正天和行为时,明显地突出了马正天在人格和智力方面的魅力,同时也给予这个人物巨大的道德优越感。小说在这个层面上似乎在张扬人格的价值和道德的价值,这种张扬还体现在马正天的后代和其他几家后代的境遇的对比上,尽管马家后代的境遇不是太好,但他们在其他几家的后代面前仍持有着道德优越感。至此,小说给人一种持守正道者的家族的荣耀感。小说畅快淋漓的叙述也增强了这种感觉。在这种荣耀感中,小说结局应该是走向持守正道的道德的胜利的。但小说没有这样走,在“我”与马正天的精神照面时,“我”和马正天一样对世界厌恶了,厌恶了道德层面上所有的价值,厌恶了钱财,厌恶了与人争高下的行为。“我”和马正天一样处在了避世的状态中。这种意味,这种走向与整个小说营造的气势相悖,它给人一种突然扭转的感觉,而这种扭转又让人不得不思索作者本人的立场,甚至不得不思索作者本人给予这部小说力量在何处。对马家家族荣耀感的畅快表达是明显的,从这里可以看出 本人对传统家族所具有的道德优越感的迷恋,同时, 本人又在另一层面上背离这种迷恋,甚至消解这种迷恋。这种矛盾的状态使小说在狂欢似的表述中有一种隐隐的错位感。也许,这种错位感正是我们要思索的地方。一方面,小说所显示的深层状态是在传统的价值尺度之内的,另一方面,小说的深层状态又不自觉地要超出这个尺度。超出这个尺度的幅度又只限于避世状态。而避世状态在事实上也给自己一个价值性的限定——边界性的限定,它与真正的孤独还有所不同。也可以说,它还是无根基的自由,还是一种迷茫状态。而这部小说恰恰需要某种写作的根基。
但不管怎么样,《青白盐》是一部大书,是一部有品位的书。
如何从无所不在的观点性的、价值性的世界中走出,如何在与这个世界争执的过程中尽量做到心灵和道说的自由,这是马步升的《青白盐》所显示出来的问题。这个问题是每一个写作者都严重面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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