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次远行,游程始于苏州。苏杭夜航船离开南门码头,舱房通往甲板的木门就锁了。舷窗外大运河蓬勃水浪拍打着连连后退的石驳岸,水声哗哗,随客轮一齐奔向前方。出苏州无多时,素有“玉带浮水,卧波长虹”美誉的宝带桥安静地躺卧在运河西侧。长300多米、53孔的石桥始建于唐代,为古代桥梁中最长的一座多孔石桥。相传千年前苏州刺史王仲舒为筹募建桥资金,捐出珍爱的玉带,宝带桥因而得名。船过宝带桥,舱房里亮起了灯。客轮两层,上层卧铺舱已改为坐席,下层的统舱称散席,也有乘客们或卧或坐。箱笼似的舱房里几位浙江农妇絮絮叨叨,话语无停,吵得我头昏脑涨,无处寻逃。乘夜航轮从苏州去往杭州,平平稳稳,夕发朝至,船票二元钱,还省下一夜住宿费,所以平民百姓口口相传,结伴而来。 取道苏杭赴黄山,是为了重游杭州,而后从浙西入皖南,一途可游览古徽州歙县和安徽名城屯溪。我前天到苏州,去四姐家才知道她进学习班被审查了半年,刚获自由。四姐是一位职校教师,兢兢业业,与世无争。我与她相差二十年,我们家众多兄姐中,她最为慈霭可亲。文革以来她们家动荡不安,姐夫在朝鲜战场上出生入死,转业后到了苏州,因为带过部队打过仗,武斗中被造反派拉去当军师,而今属“三种人”,在西山蹲大狱。四姐知晓我去黄山似很诧异,但为我买了船票,临行前又给我五元钱。她说很想去黄山看望三伯伯,实在是左牵右绊,身不由己。四姐家在盘门外沿河而居,客轮驶近吴门桥,北岸上几间低矮陈旧的平房就是她们遮风避雨的住所。孱弱善良的四姐和老保姆牵扯三个孩子,黑云当空,度日如年。 隔着舷窗遥看星空,想起了六年前的杭州行。五个穷学生傻得轰轰烈烈,举着红旗步行串联去井冈山;第二天走到枫泾站,跳上火车便到了杭州城。阴云笼罩的西湖寒风萧瑟,苏堤白堤人潮汹涌。顿时间我们壮志全消,返回老家。而今,我异想天开地去游览千里外黄山,村里农民都以此为笑谈。其实我去黄山的念想由来已久。文革前在黄山林科所工作的三伯父多次来信,邀请我父亲游览名山。他们俩年轻时先后留学菲律宾,回国后三伯父风光无限,我父亲默默无闻,终老故乡。然而兄弟俩一生情谊深重,四年前父亲重病,无医无药,离世前还叫我们瞒过大难中的三伯父。去年秋天林科所迁往合肥,却将在南京疗伤的三伯父逼回黄山。亲友们都明白,老人这回在劫难逃。我告诫自己,再不去黄山,此生见不到三伯父了。 一夜间迷迷糊糊,早上醒来已到了杭州。杭州三日,我骑着自行车信马由缰,游遍西湖、龙井、烟霞洞和九溪十八涧。杭州表哥提醒我,别忘了吴山与清河坊,那里是杭城根脉。绵延于西湖东南岸的吴山峰岭葱郁,春秋时为吴国南界,吴人敬仰伍子胥忠烈,山上立有祠庙,故而吴山也称胥山。唐宋以来吴山下清河坊酒楼茶肆鳞次栉比,繁荣富庶。北宋词人柳永绝代才华,潦倒终生,其传世名篇《望海潮》云:“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说的正是杭城繁华景象。相传金国皇帝完颜亮读罢柳永《望海潮》,兴致勃发,题诗曰:“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意欲投鞭渡江、立马吴山。登上高不过百米的吴山览望西湖,青峰竞秀,烟波飘渺,尽收眼中。 杭州山水名城,两朝王都,古称钱塘郡,素有三面云山一面城、东南第一州美誉。隋朝时改钱塘郡为杭州,并在西湖东南的凤凰山下肇建州治。唐末五代时越王钱镠创建的吴越国、北宋灭亡后王室南迁,皆定都杭州。八百多年前,南宋王朝依山势地形,筑九里皇城,开十里天街,殿宇楼台,环以湖山。吴山脚下的河坊街灯红酒绿,商贾云集,繁华绮丽,为旧皇城根。当年清河郡王张俊显赫一时,王府建在河坊街太平巷,故而这一带街巷称清河坊。吴山与清河坊蕴杭城千年风物,是吴越和南宋文化荟萃之地,也是杭州悠久历史的缩影。发祥于皇城根下老街坊的百年老店张小泉、王星记、方回春堂、保和堂和胡庆余堂皆蜚声海内。誉盛江南的胡庆余堂系晚清红顶商人胡雪岩创建,巨宅高墙巍耸,宏丽有如皇府。 胡雪岩徽商巨擘,一生传奇。两天后我从杭州赴皖南,来至他故乡歙县、徽商发源地古徽州。有道是“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徽州境内田少山多,当地人历来离乡背井出外经商。徽商贾而好儒,赚了大钱皆光宗耀祖,不吝万金于故土修祠堂竖牌坊,所以城里乡间都可见风韵独特,建筑精美的古民居、古祠堂和古牌坊。歙县西边的棠樾村七座牌坊拔地而起,古朴庄重,为明清遗存;城内的“许国石坊”四面八柱,精工雕琢,气势磅礴,明代三朝重臣许国威名不虚。仰望石坊,我想起了汤显祖名句:“欲识金银气,须从黄白游,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黄白者,乃黄山与徽州城外的齐云山。汤显祖仕途坎坷,穷困潦倒,朋友劝他投靠前朝帝师许国。一代名士宁肯蹭蹬穷老,不屑徽州行。 徽州西行60里即是皖南重镇屯溪,一途峰峦起伏,青山连绵,依山傍水的皖南民居粉墙黛瓦,古朴宁静。屯溪物产丰盛,风光秀丽,新安江两大支流率水与横江汇合于此,自古美称半城街巷半城水。民国年间著名 郁达夫舟泊屯溪,有诗云:“新安江水碧悠悠,两岸人家散若舟,几夜屯溪桥下梦,断肠春色似扬州。”那屯溪桥乃是三江口上的明代镇海桥。古桥东侧的屯溪老街历史悠久,声名远播,乃屯溪发祥地。一条麻石板路面的长街狭窄幽深,两侧多为前店后坊的二层楼房,粉墻青瓦,斗拱挑檐,屋顶耸出马头墙,徽派特色鲜明,南宋遗风犹存。屯溪老街位于三江口水埠码头畔,店铺林立,因明清两朝徽商崛起而繁华昌盛。而今镇海桥畔樯帆蔽日,舟楫如云之盛况已不复存在,但见新安江水波澜不兴,浩浩东去。 黄山脚下的汤口镇山环水绕,四围峰峦叠翠,层林尽染。一条源自黄山深处的溪泉流过小镇,美名逍遥溪。我在汤口镇外的山林里找到了林科所,几幢办公楼空空荡荡,寂静无声。偌大的林科所只有三伯父夫妇和一位退休高工无言相对,自生自灭。三伯母老泪纵横,向我诉说了几年来不堪回首的遭遇。三伯父躺在竹榻上,白发蓬乱,眼神浑浊,似醒非醒。前年冬天老人连遭批斗昏死于地,左腿被火炉烤得皮焦肉烂,送回南京治疗;我赶去探望,那时老人身体虚弱但神志清醒,而今气息奄奄危在旦夕。我守在老人身旁,泪眼模糊。一位勤奋博学的忠厚长者,数十年栉风沐雨,爬山涉水,任劳任怨,被誉为中国水土保持事业开拓者、中国绿化之父,古稀之年横遭凌辱,晚景凄悲。我黄山归来才两个月,三伯父默无一言,含恨西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