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武汉东南行百余里,就抵达了著名的黄州,今天名黄冈。黄州之闻名,对于不少外地人来说,盖因苏轼一人。 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身为湖州太守的苏轼因讥讽变法被捕入狱,是为“乌台诗案”;出狱后,被贬黄州,做了一个团练副使的闲差。两年后,《念奴娇·赤壁怀古》横空出世。时年,苏轼已47岁矣! 当地人称呼东坡赤壁为“文赤壁”,以区别于同在湖北境内三国赤壁大战的那个古战场。这样倒也传神。后人考证,当年的东坡居士也许误把黄州的赤壁矶或赤鼻矶当成了赤壁古战场。其实,误做也罢,明知此赤壁非彼赤壁也罢,赤壁仅只是东坡先生兴之所至顺手拿来借古抒怀的一个符号。也正因此,黄州“文赤壁”更具人文价值。一曲激昂沉郁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使赤壁这个特定的地名,不必借助被现代人修筑复原的辉煌建筑物,做为一种文化和精神象征穿越千年时空,至今生动着。 赤壁公园中的相关介绍说,古往今来有无数名人游览过赤壁:李白、杜牧、三苏、陆游、辛弃疾、文天祥等古代名人,张之洞、秋瑾、宋教仁、吴佩孚、蒋介石等近现代名人,也有当代领导人。 想一想真有意思:苏轼以一戴罪之身落魄至此,名人雅士、政客官僚风风光光而来,风风光光而去。东坡居士地下有知,也许也会哈哈大笑的。国人崇尚精英和精英文化,鲜见有为一凡夫俗子立碑刻传的,而千年前的苏东坡,与一凡夫俗子何异?“我谪黄岗四五年,孤舟出没烟波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疑死矣。”古今中外,这样的事例太多了,生前穷愁潦倒,死后却成千古名士。 气喘吁吁地爬上赤鼻山顶,黄州城尽收眼底。阁楼好像名栖霞楼,依楼远眺,城市的屋顶鳞次栉比,大江遥遥却可目及。 也许,千百年前,长江的确就在赤鼻矶下滚滚流过,自西向东,烟波浩淼,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滔滔而无尽头…… 竹杖芒鞋、吟啸徐行的东坡先生,徜徉在赤鼻山的小径上,于无声处听穿林打叶声声。那时,落魄的东坡先生也许连一个朋友都没有了,唯余形影相吊,但渔夫村童皆知音。他身披蓑衣,拎一壶村酿,去在江上的一只渔舟里,莫管春雨潇潇,与木讷的渔夫推杯换盏,大快朵颐刚刚打上来的“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的不知名的鱼儿;时而张望长江烟雨,时而低头深思沉吟;“料峭春风吹酒醒”时分,浩浩荡荡的江风吹来,微冷;正好乘兴归去;告别渔夫,归途中,“回首向来萧瑟处”,却见山头斜照,却听渔歌唱晚…… 此生此世,也无风雨也无晴啊! “一蓑烟雨任平生”的东坡先生,你好生让人羡慕! 通过一处处介绍了解到,赤鼻山上的亭台楼阁大多建于西晋初年,距今已1700余年的历史。早在东坡先生沦落至此之前,已有历代文人墨客在此吟诗刻碑。这是中国传统文人最大的癖好,只是东坡先生的到来,遂使这一小山丘一朝闻名海内。赤鼻山上的建筑物计有二堂、三楼、二阁、一斋、一像、一峰、九亭,名堂繁多,让人目不暇给。文人们实在了不起,即便平常的一石一木、一碑一亭,也可以被倾注进各样的情绪和文化内涵,主观和唯美,使中国传统文人在人生和仕途的沉浮中,总能颇具仙风道骨。 终于摸索到了二赋堂。 二赋堂的匾额出自李鸿章之手,两边长长的楹联,则为辛亥革命首领黄兴的手笔。黑底蓝字的匾额和楹联,字体庄重而不失飘逸,显示出两位声名卓著的近现代政治家深厚的文化涵养。说起来真微妙,革命者与被革命者在此同台演出,后来者则被各种意识形态左右着,对历史人物为我所用地诠释。李鸿章遭到了一个多世纪的痛骂,今天有人想着为他平反昭雪;黄兴受到了百余年的歌颂,今天有人开始对他和他参与的革命活动重新评价…… 所有的历史都是现代史。此言不虚!对于早已沉入历史的风云人物,后人到底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识清他们的真实面目? 能够识得庐山真面目也好,横看成岭侧成峰也罢,今天,能够在曾经叱咤风云的人们的遗迹前聊发怀古之思,足够了。 二赋堂内一片幽暗,进去半天,眼睛才慢慢适应。堂内树立着一块巨幅木璧,正反面分别镌刻着前后《赤壁赋》的全文。学生时代自然也是学过这些文章的,还要背诵,还要分析其创作背景、行文风格等等。这些为着考试目的而对美文的作业因其成为负担,使大多数学子难以用心理解,甚至产生厌倦。实在是一种大大的憾事。不过,诸如前后《赤壁赋》这样的人生感悟之作,年轻的学生们恐怕也是无法沉浸其中的,一个千百年前思考探索的学问大家的人生体悟,非经历过人生反复跌宕的中年人,的确很难感同身受。 说起来惭愧,回想一下,似乎有许多年不曾阅读这些沉郁激昂的鸿篇巨制了。学生时代翻来覆去的作业却也仅仅能够记诵;青年时代,“为赋新诗强说愁”,却也只是浅薄风雅;如今,人到中年,在人生的旅途中栉风沐雨,尝尽了酸甜苦辣,饱受了跌跌撞撞,识得了愁中滋味,却欲说还休! 真应该庆幸这样一次次的出行。通过这样一次次的出行,在人生成熟时期再次接近古往今来的大家们,这时才能真正感悟他们的心境,感悟那一颗颗千百年前遭受折磨并且深思的灵魂对于今天同样在苦闷中挣扎的心灵的慰藉和启示。 感谢东坡先生,感谢在历史和岁月的云烟中依然生动着的一个个先师们,正是因为了有了你们,经受着煎熬的后世灵魂才不会感到孤单绝望。 在木壁前缓缓移动着脚步,领会东坡先生彼时彼境的恬淡、闲适、激昂、豪迈。时而有浊浪滔天的黄钟大吕,时而有渔歌舒缓的温婉洒脱;时而沉郁,时而慷慨……但没有哀怨牢骚,没有顾影自怜。如水银泻地的,是逆境中的乐观旷达,是从灵魂深处生发出的对斜阳疏林、对一草一木、对鲜活人生的热爱。也许,这就是英杰才俊和凡夫俗子的最大区别。凡夫俗子们在生活的压力下,失落、怨恨、诅咒;英杰才俊们在困厄中的人生际遇中,也一定会因体悟的深刻更加苦闷,却能够挣脱外来的和自身的羁绊,努力保持豁达从容的积极,抑或超凡脱俗的清高。 司马迁在《报任少卿书》中所指“贤圣发愤”、“以舒其愤”的圣贤之作多为书策,亦即经世纬国的策略,总是努力向所谓正统大道靠拢。彼时此地的苏轼应该是一个什么角色呢?正统的政治家?不羁的文学家?似乎无法泾渭分明。但苏氏雄文大多出于书生意气,他的发愤,不是为了等待朝廷的皇封,而只是抒发胸臆的真情流露。这就使得苏文更具人文个性价值,也显示出苏轼脱俗的气质禀赋。 什么是正统大道?朱熹应该算作最正统的庄士敦儒。未经人生沉浮之前,他和大多数正统文人一样鄙薄《离骚》,说它充斥着怪力乱神。在今天的人们读来,楚辞中瑰丽的山鬼水神、香花野草的神话,充满着浪漫主义的天才想象。而在当时的庄士敦儒们眼中,屈子神游世界里魅力无穷的山水女鬼,只不过怪力乱神,而“子不语,怪力乱神。”因此,就连屈原也一度被驱逐出正统大道。及至晚年,细研《离骚》,遂感屈子人格魅力和个性自由的伟大。也许,朱熹这个庄士敦儒此刻才蓦然顿悟到,什么是人,什么是文学。于是做《楚辞集注》。 这就是所谓正统的中国传统文化向人的文化的进步,是朱熹这个某种程度上也被囚着的庄士敦儒迈向自由个性的进步。 而同时作为政治家和文学家的苏轼,却也一直在政治向往和个性自由之间左冲右突,有时甚至狼狈张皇。他的豪迈和洒脱,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只是被动的,只是这种被动在他天性的豪放和潇洒气质中成为某种推力,促成了他个性自由的张扬,造就了他自由奔放的文魄。 与苏轼相比,徐霞客和陶渊明不为名利羁绊,一心寄情山水,则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的天然表现,他们闲云野鹤般的恬淡而不消极的性格,是健康的个性自由,也是成就科学的基础。他们是率性而为的真名士。身兼政治家和文学家的苏轼、朱熹们,治国安邦的政治热情与自由人格之间则时时产生着冲突,他们的洒脱,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种无奈中的洒脱,是一种沉郁中的洒脱,是中国文人传统中一直未能挣脱的矛盾产物。 不知不觉中,时近正午。意兴阑珊地缓步下山,这才在公园一隅发现了赤壁矶。只见一汪漂满青萍的池水,赤壁矶暗褐色的陡壁,已在千百年的风雨中剥蚀,被周围的栏杆和围墙封锁着,生机与激情全无,当年东坡先生把酒临风、望江兴叹的壮观,此时,只能在怅想中了…… 下得山来,感觉身上有点累,躺倒在游廊的石板上,掏出旅行包里的小酒,就着一根火腿肠、一包武昌鱼,边吃边喝,不亦乐乎。想象着当年的东坡居士,是否也是这般形色?这般形色,是洒脱?是狼狈?生前多次遭受贬谪而死后流芳千古的苏轼,以今人的眼光审视,算不得“成功人士”吧?众生在今天崇敬、羡慕着东坡先生,假如东坡先生作为我们身边一个普通同事,也许,大多数人会觉得他是一个一根筋的、不识时务的傻瓜笨蛋和口舌大炮吧…… 不多时已经微醉…… 回忆走过的人生旅途,许多次从灵魂深处感觉到,能够享受到如此美妙的自然景色和人文思想,人生已无憾!一个天性自由散漫的人,不必有过多的他求。 然而,内心总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冲动在激荡着、挣扎着,让我无法安静。实现个人价值的生命力量?关注众生的济世情怀?不清楚。但有一点是显然的,那就是不甘心随波逐流的消沉,不甘心被恬淡的生命性格左右的意志的突围。而现实却在提醒,我已“早生华发”,却一事无成。天性的恬淡和散漫,对自由不惜代价的追求,对自身个性的不肯从意志上的妥协,理想主义的气质,耿直的秉性……所有这些,都与自己渴望能够有所作为的现实追求相左,都与自己渴望投身一个有秩序、有纪律的活动的追求相左,都与这个不得不屡屡向错误和庸俗甚至邪恶暂时妥协退让的社会环境相左,都与被集体人性中的丑陋本能胁迫着的现实世界相左…… 对于那些心理强硬的豪杰们来说,这样矛盾冲突着的现实,也许恰恰提供给他们施展枭雄膂力和竞夺智慧的舞台,而对于昨天和今天在政治理想和个性自由、理想主义和严酷现实之间左冲右突的诸多苏轼们,这样的冲突环境和矛盾心态则时刻暗含杀机…… 对于那些不甘随波浮沉而又理想化的人们,人生有太多的无奈! 行文至此,意犹未尽,遂抄录东坡先生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赤壁怀古》,高声吟诵;数遍后,顿觉神清气爽,荡气回肠,似乎与东坡先生一起,神游四极八荒,漫步天地宇宙…… 快哉!快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