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北京的机会太多了！一年总得有十次左右，两个来月的天数吧。这么一个数据说明我是爱北京的。

可我从来没有像一个游客一样在北京旅游过。比如至今没有去过八达岭，没有去过颐和园。即便是故宫，去的次数也非常有限。这似乎又是说，我对北京没有太大的兴趣。

其实，没有游客般的兴趣，只是因为去得容易，慢慢地居然有了一点本地居民那种不着急要走遍所有景点的心态。北京城里有没有老居民没去过长城和颐和园的我不知道，但在九寨沟县我遇到过这样的朋友，近在咫尺，就没有去过抬腿就可以走进去的天下胜景九寨沟。问为什么？答说，随时都可以去呀！我也是这么想的，北京这地方，这辈子少说也得再去两百回。我想，那些名胜，只要有旅游业在，那些地方就永远存在。等我退休了，要花自己的钱买飞机票时，待我戴一顶遮阳帽，拄一根登山杖去慢慢逛来。

现在既然去北京是工作，就先忙工作。工作之余，有点闲暇，就在暂时栖止的酒店附近四处走动，把那些可能消失的老北京寻常景象，印入脑海。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北京城越来越大、越来越现代，我有可能自己安排住处的时候，都让自己住在二环以内。从机场下来，就径直穿过五环四环三环的新北京，往二环以里的老北京去了。这样，一有闲暇，抬腿就走进老北京那些幽深的胡同，闻到隔着一道道砖墙传出来的酱菜和饺子的味道，闻到小饭馆里飘出来的羊蝎子和二锅头的味道。

我得声明一下，我不是旧事物的迷恋者，也不是新事物的反对者。

我只是觉得，那些崭新的，正在不可阻挡地生长着的新城，我还有的是时间去体味，去深入。而老的这种生活，是正在消逝的，过几年甚至几月几天，就再也看不见的。正是这个原因让我有机会就尽量去靠近。

想起有个小雪的夜晚，和几个朋友在后海边小酌后，我不要他们用车送我回去。我打开手机上的导航图，穿过那些幽深狭窄的胡同回酒店。胡同边停着轿车，也停着人力车。雪花纷纷扬扬，一个个院门紧闭，泄出门缝的却是暖黄的灯光。当然还有声音：一家人在一起说着家长里短的声音，电视里搬演这种寻常日子的声音。有更亮灯光的，是一个小饭铺，一个小酒吧。有表情生动或不生动的人坐在灯下。雪花，却在我的肩头，甚至脸上融化。抬头望天，一盏盏路灯的光中，是更多的细碎雪花。然后，是那些院中的老树，高过了院子，高过了院中平房屋顶。展开苍老枝干的老树，似乎要将这一切笼罩的黝黑的剪影展开在夜空下。我知道，这些树是榆树、槐树。

还有一些树贴在窗前，衬着灯光，像是写意的剪纸。我知道，它们是玉兰、海棠、紫荆。也许，没有人注意过，满是楼群的北京那些民居中间，还有那么多的大树与老树。它们的苍老与沉静，让人停止了一种思绪又换上新的思绪。

我想，等到春天，这些花树都开放了，那时候，换上春装的人们，从这些七折八拐的巷子里，走到北京宽阔的很现代的大街上时，是多么生动的图景呀！

是的，春天的北京，一个个院落里，一个个公园里，春花四处开放。走在街边，稍稍留意一下，那些白皮松下的草地上，堇菜的紫花不知什么时候就悄然开放了。那些湖上的水也变得柔软了。公园里，迎春开了，樱花开了。而在这个城市，在老城的外边，新的街道正在延伸，楼群正在天际线上升起。桃花与李花正在郊野盛放。火车在靠近，航班在起降，我知道，这不全是为了老的北京，更是因为新的北京。

而我在等待，闲下来的那一天，揣一本地图，一块一块地，把北京，因旧而醇厚悠深、因新而活力的城市一一走遍。

不过，现在我还要因为新北京的成长而多看看老北京。

阿来，藏族，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获得者，中国 协会主席团委员，四川省 协会主席。代表作品有诗集《棱磨河》，中短篇小说集《旧年的血变》《月光下的银匠》，长篇小说《尘埃落定》《空山》，长篇地理散文《大地的阶梯》，散文集《就这样日益在丰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