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远远望着钟楼的尖顶向它信步走去的时候,正是正午时分。阳光白白地照着,小镇的碎石砖路上,悄无人生。
走到近旁,才发现那是一座墓园,而不是如我想象的教堂。古老而简朴的钟楼顶上立着十字架,旁边半人高的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半掩着,小小的墓园一眼就可以望过去。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想生活一样真实。
我喜欢墓园。在墓园里我有一种比平日要强得多的“人类认同”的感觉,好像死去的那些人多少都跟我沾点亲。墓地上那些大大小小或华贵或简朴的墓碑,像一本本合上的厚书,一个个人生的故事就在里面,作者就是躺在墓碑下面的那个人。我看墓碑长长像看一部符号隐秘的书,我常常以书面上那些简单的字句或年月,来推测或想象书里面的故事,那该都是一个个完整的有头有尾的故事,不管是悲剧还是戏剧。
我看到一个整个家族的完整的墓地,从一八三九年的曾祖父母,到祖父母,到父母叔伯、兄弟一辈,老老少少(人已作古,应是无从谈“少”了)一大家子,几十口人。可以想象这些人在世时,他们的家族是如何地兴旺;这些人先后去世了,把他们家族的兴旺带到了墓地里,这真是一个兴旺的墓地,一大家子人生前在一起,死后也在一起,谁也不会孤单寂寞。整个家族的墓地是一个立体结构,墓地的最下边还空着一个位置,已经用大理石封好,不知是留给谁的。
还有一家人的墓地是很感人的。只有一家三口,这在多子多女的意大利人家庭中,是很少见的。从墓碑上的生卒年月可以看出,先生显然是死于一战时候的(一九一八),留下遗孀和女儿。女儿死于二战期间(一九四二年),她去世时以年事不小而并未结婚,可能是不忍舍弃孤母吧。老太太在失去丈夫和唯一的独生女儿以后又孤单地活了许多年(一九七八年),直到上帝来接她的那天,她才重又和丈夫、女儿团聚。由此,我也感到了天主教精神中坚贞不渝的感人一面,想想看,那个可能连字都不识的女人,是凭着什么样的信念才可以一个人孤寂地渡过这么多年显然不是很平坦的岁月,最终来到上帝面前的。奇怪的是,在这一家三口并排而卧的朴实无华的大理石墓碑上,放着一小丛新鲜的野花,象是就从山上、从路边随便采来的,只有小小的一丛,但它们是新鲜的,带着生机和活力。会是谁呢,在这样一个炙热的夏日里专门采一小把野花带到这个偏远的墓地来?是好心的亲戚、邻居、村人?是这家人予之有过恩德的人?就是女儿年轻时要嫁并嫁而怀念终生的情人,如今也该是步履蹒跚、满头白发了吧。抑或只是一个像我这样偶然前来的陌生人?
有一块墓地,在所有的墓地中,它是那样地与众不同。它独自孤零零地立在路边,是用一块完整的岩石覆盖着,那块巨大的岩石不知是从山上还是从什么地方移来的,有一种原始的响亮的红褐颜色,边缘带着细小的砂眼,它完全没有被平整国、雕琢过,保持着它本来的样子。岩石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植物,好像死者那铮铮不息的生命力就是在他死以后也从地下顽强地生长出来一样。在那些生机勃勃的绿色叶子中间,在那块粗糙坚硬的顽石上,有一张已经模糊的了的多少年的黑白照片,我俯下身子看去,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样孤独?用这样的岩石和苍翠来守护?照片上一个神采奕奕的美男子笑着,他看上去很文雅,又很粗豪,即风度翩翩,又豪迈不羁;照片应该是在一个酒吧或是饭店的大厅拍的,豪华的背景透过多少年的风剥雨蚀还是让人一眼就能感到。他的笑容灿烂的像地中海的阳光一样,坚定,钢硬,那是一个坚定得让一切包括死神在内也不能干战胜笑容,一个顶天立地的笑容。
他一定是死于意外事故,天灾或是人祸,但绝对不是因为女人。
再一次在正午的阳光下我抬起头来,我的眼力充满了泪水。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被这个死去多年的陌生而神秘的男子的笑容感动。一时间,我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恍惚交错于前生与来世的感觉,我应该见过这个人的,我应该认识这个人的,在哪里呢?
他死的时候才四十多岁。象他这么样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年纪轻轻就客死异乡呢?他显然不是这个地方的人。他为什么会葬在这个偏僻的乡村的一角,他的家乡和家人呢?又是谁,在他的棺木上覆盖了那块岩石,是谁,亲手种下那些植物?
还有一角是专门给小孩子的墓地,象幼儿园一样。那些没有能够长大就以死去的孩子们。在他们小小的墓碑上准确地刻着念、月、日,甚至小时和分钟。有些婴儿只活了短短几天、几小时。他们小小的墓地一个个都被圈围得好好的,像一张张小小的婴儿的摇床一样,每一张小床上都有一个长着翅膀的小小安琪儿。
从墓园再出来的时候,我看到远处一块田地里一个老人在锄地,我大声叫喊着,使劲挥手向他打着招呼,不过是问日安。
我象刚刚经历了完整的一生,又象刚从一部漫长而沉重的小说里走出来,比如《教父》,比如《日瓦葛医生》。我疲倦而感动,血液在我体内哗哗地流着。
于法意交接的利古里亚海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