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高原被称为『世界屋脊』,虽是干旱区,却被称为『万水之源』;地属高寒荒漠,但又是塔吉克人心中的『世外桃源』;既是中国西极的『重瓣莲花』,又是丝绸之路的『交通枢纽』。生活在这片高原上的塔吉克人被称为『高山上的雄鹰』。他们自称为鹰的传人,吹起鹰笛,跳起鹰舞,升华为一种图腾,在高原上源远流长、奔腾不息,成为了一个民族的灵魂所在、力量之源。 从塔什库尔干骑马出发已经两天了,眼前的山路越来越窄,纤细的路像淡淡的彩虹般若隐若现通往山谷深处。这条小路只有四五十厘米宽,一边是高山,一边是六七十度的山崖,崖底是汹涌的河流,帕米尔高原不是向每个人都敞开怀抱的。我是在伊力亚,这个二十五岁的塔吉克青年带领下才有机会前往勒斯卡木,这个帕米尔高原的村落。 一座又一座的雪山,模糊的道路像迷宫一般延伸至帕米尔的心脏——勒斯卡木。爬过无数高山后,夕阳西下时我们终于到达了勒斯卡木,这座藏匿于山谷间的村落。站在山顶放眼望去,夕阳像海水一般浸泡着村落。在空旷的山谷中没有高大的树木,只有一些矮小的灌木。因为缺少木材,所以村民的房屋只能用石头来修建。山谷、石屋、羊群与村民都被镀上灿烂的金黄,氤氲着一种神秘仙境的色彩。 几间用石头搭建的简陋石屋,一条河流和几个孩子是我对这里的第一印象。难以想象,塔吉克人追寻生存之地的足迹竟然没有遗漏如此偏僻的小山谷。伊力亚指着山谷说这里就是我的家,零星的狗吠声回荡在山谷中,有人从石屋中钻出来向我们招手。 下到山谷中后,伊力亚和村里人相互用右手捂着心口问候,装束奇怪的我引来各家狗的狂叫。一只黄色的大狗冲到我面前凶狠的呲着牙狂叫,我站在原地紧紧地抓着我的背包,准备防备它扑上来。 正在僵持时,一个塔吉克女孩跑过来抓住狗,胆怯地望着我,好像生怕我会伤害她那只凶悍的狗一样。 这里的妇女都喜欢穿红色的服装,而男子基本都是绿色的大衣,在青灰色的山谷中分外显眼。伊力亚一路和村民们握手相互问候,向村里的长者介绍我这位远方的客人。塔吉克民族属欧罗巴人种的雅利安人的后裔,他们的面部平滑而有棱角,眼睛深陷。在那些黑红色的面孔上有着一双忧郁的眼睛,仿佛可以从中看到帕米尔的渴望与忧伤。我握到了每一双粗糙的手,坚硬得像甲壳一样的手。 村子西边的一座矮小的石屋就是伊力亚的家,伊力亚这个单身汉的家可谓家徒四壁,只有一张简单的床和一个锅灶,唯一像样的家具是一个破旧的立柜。高原的夜晚很冷,我紧紧裹着伊力亚破旧的棉被还是难以入睡。我的高原反应已经好很多了,但还有一点感冒。伊力亚起床,往火炉中又加了一些木柴。依然无法入睡,我和伊力亚开玩笑说你们塔吉克女孩真漂亮。伊力亚认真地对我说这里的帕米尔女孩都是丑女孩,外面世界的女孩才是真正的漂亮。 帕米尔的祝福 很多人认为牧民放羊,所以应该以羊肉为主食,其实塔吉克牧民很艰苦,羊群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牧民舍不得宰杀羔羊,一年也吃不上几次羊肉,这里最常见的食物是玉米饼,白面饼都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不同于蒙古牧民,在中亚的各个游牧民族中,塔吉克人的草场位于垂直植被带的最顶端。在这个海拔高度,不可能有像蒙古人或哈萨克人那样的大片草场,加之高原特定的气候条件,单一的游牧很难支撑塔吉克人全部的生活。因此塔吉克人在高原河谷间的不断寻找与开拓耕地成为了必需。我所见过的最小的地块儿甚至不足一平方米,但塔吉克人依然为了生活执着地种上几颗小麦或青稞。 伊力亚似乎并不爱他的“残酷家园”,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勒斯卡木。他说这里什么都不好,寒冷的天气,贫乏的土地,冰冷的石头。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帕米尔的群山阻挡着勒斯卡木与外面世界的交流。在伊力亚的言语中隐约带着一种怨恨。他向我说起了喀什,他所去过的最遥远的一座城市,他念念不忘地说喀什什么都比这里好。最后我问他想过离开吗,他慢慢的沉默了。 每天黄昏,塔吉克人都喜欢聚会喝茶。一杯酥油茶,一支土烟就是一次聚会的开始。在那幽暗的石屋中,时间像天空中凝固的云朵一般。人们沉默地吸着土烟,一缕阳光艰难地从一个小石窗射进来,洒在塔吉克人安静的面容上。人们对于我的到来感到惊奇,却没有人问我为何来这里,只是默默地把最好的酥油茶不停地倒入我的茶碗。在他们很少的言词中透露着关于这个村落简单的信息,库尔班家的两只羊跑丢了,哈拉罕病逝了,明年热娜或许就会为这个村落添个孩子……在勒斯卡木,生存压迫着每一个人,但人们并不过分关心这些。在他们的交流中很少听到关于羊群或者庄稼的话题,这就是勒斯卡木的存在方式。 太阳信徒 勒斯卡木是一个在中国地图上不存在的村落,但它却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村落。这个山谷就是勒斯卡村,从村的这头牵着牦牛走到另一头需要三天的时间。这座“虚幻”的村庄没有准确的历史记载,只是在遥远历史中的某一天,一个牧羊人寻找羊群时所发现的。在村民眼中,历史在勒斯卡木无足轻重,历史只是塔吉克人的生命的载体,随同生命一起消失。然而,我在一位老人那里听到了一种勒斯卡木式真实的存在方式。 斯拉木老人虽然只有五十五岁,但外貌已是风烛残年的老者了。每天中午,老人都会走出石屋,坐到村口的石头上晒太阳,眯着眼睛,望着太阳。 斯拉木老人很随和健谈,笑起来时花白的大胡子在微风中颤动,我很快和他成为了朋友。我向斯拉木询问这座村落的历史,斯拉木没有能够告诉我勒斯卡的历史,他却用另一种令我惊奇的方式讲述着勒斯卡木的故事。斯拉木讲述勒斯卡木的事必讲得极清楚,不是阿拉伯数字的简称,而是把标准的公历纪年全读出来: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发大水了,房子都没有了;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一块大石头从山上滚下来砸死了五个人;一千九百五十三年,风很大,庄稼颗粒无收……最后,他说一千九百九十八年去了一次乌鲁木齐。估计,这是这位长者为自己一生所策划过最远的一次旅行。 800 年前的另一次旅行让帕米尔为世人所知。 具有传奇色彩的意大利探险家马可波罗和他的《马可波罗游记》第一次向世人展示了帕米尔这片古老的高原。在《马可波罗游记》中,这里就是一片充满远古时代气息的不毛之地,在《山海经》中,这里更是各种妖怪层出不穷。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高原,在它的历史中也时刻被战争的烽烟所笼罩。君王的刀剑不是争夺帕米尔的黄金,而是争夺它重要的军事价值。帕米尔身处亚洲中央,傲立于几大文明板块的夹缝之中。地理位置决定了它的易守难攻。在古代,谁拥有帕米尔,谁就可以寻求亚洲之王的王冠。 历史离去得太快,烽烟散去,圣洁的帕米尔只剩下一些残破的君王梦。塔吉克人对这些征战不感兴趣,千年的部族生活早就让他们知道帕米尔是没有人可以征服的,他们只是希望再也不要让战火附加在他们早已沉重不堪的生活上了。 月光与盐 夜色朦胧,伊力亚抽着土烟,煤油灯晃动的火光把他瘦弱的影子夸张地刻在石墙上。他让我讲讲外面世界的故事。我说了很多外面的事,但伊力亚都没有兴趣,很久后他抬起头望着我说让我说说外面女人的事,我和他相互望了一眼都笑了。无论任何民族或者种族,只要两个男人在一起就无法回避女人这个话题,我和伊力亚同样。 夜色很深,山谷中一片寂静,只有微弱的风声响起。伊力亚有两个世界,一个是勒斯卡木,一个是遥远的外界。伊力亚对我说起了三年前他和喀什的故事,一个关于渴望,或许爱情的故事。在喀什的那个晚上,伊力亚不敢去宾馆住宿,一夜宾馆的费用足够换一袋面粉。伊力亚打算在桥洞、大街或者这个城市的任意一个角落入睡。他游荡在喀什的大街上,从一条街道游荡到另一条街道,试图去感受帕米尔之外的这个世界。他说他走到了一座有着一面玻璃墙的房子前,里面透着暗红色的灯光,有很多年轻女孩在里面。他被这个奇怪的房间所吸引,这时一个穿着黄色短裙的女孩走到窗前对他微笑,向着他挥手。故事的结尾是美丽的女孩突然到来,伊力亚吓跑了。 就要离开了,我依然无法辨认来时的路。临走时我再次问起我的朋友伊力亚,是否考虑过离开这片山谷。伊力亚说这里是他的家,但这里一无所有,他痛恨这种一无所有,还有他的孤独。最后,他说他无法离开这里,我知道是在他的心中没有那条通往外界的路。我望着那些通往外界的山路,没有了伊力亚的身影,洒满了月光与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