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西蜀为丛山峻岭包围，成都所在的四川盆地西邻青藏，与中原交通险阻，天高皇帝远。成都水旱从人，物产丰富，乃著称于世的天府明珠。正因为成都繁荣富饶，乃西川膏腴之地，故而兵连祸结，屡遭战乱，历史上遭逢了三次大兵灾。第一次兵灾即北宋初年赵匡胤伐蜀，占领成都后疯狂掠夺后蜀王朝贮积的财富，并大肆搜刮民财，黎民百姓难以为生，爆发了声势浩大的王小波、李顺农民起义。数十万义军转战邛州、蜀州，攻克成都建立大蜀政权，一年后被宋军镇压。第二次兵灾为元初成吉思汗的蒙古大军攻掠成都，铁骑踏处，万户萧疏。第三次兵灾尤为惨烈，明末张献忠率军从川东杀向川西，攻破成都屠城三天，贵贱同尽，儒佛皆灭，硝烟散去，劫后的成都一片荒芜，数千年文明荡然无存。

古语云：“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后治”，说的便是蜀地偏居西南，群雄纷起，城头变幻大王旗。张献忠屠川十余年后，清廷将当年为避战祸而迁去阆中的省会移回原处，成都才重有人烟，但城内仅瓦屋百十所，“颓垣败砾，萧然瘆人。”为恢复四川生机，大清康熙至乾隆时期施行“湖广填四川”，百万移民从东南及北方诸省拥入西蜀。说起成都往事，祖籍河北保定的姨夫话语滔滔。他说成都融合了异乡客地的风俗民情，大街小巷川菜小吃五花八门，百味杂陈。川剧石破天惊，也汇聚了江南、江西诸省移民的家乡调。去街巷茶坊坐坐，喝茶打牌的男女老少说的是成都话，全不是四川人。他们祖上都来自湖南湖北、甘肃河南。外省人成了四川人，别听他们满口“傻子傻子”，精乖得很！

姨夫两鬓斑白，依然书生意气，不由分说地拉我去天府广场。他遥指巍峨的省展览馆，激愤地说道，这里曾经是成都的心脏，称皇城坝。明洪武年间，蜀王朱椿在开明王九世都城遗址上重建的蜀王府宏丽壮观犹如皇宫。张献忠屠城，蜀王府一片废墟。清初将残存的蜀王府改建为可容万名书生进考的贡院。辛亥革命爆发，斩末代川督赵尔丰于皇城坝，开启了波激云涌的新纪元。旧皇城是巴蜀文化的根基，是老成都象征。文革中造反派说旧皇城像北京故宫，和党中央分庭抗礼。于是数万军民群情激昂，拆毁了贡院和蜀王府正南门与明远楼，倾全川财力兴建祝红太阳万寿无疆的“万岁馆”，即眼前的展览馆。绵延西蜀两千多年的历史血脉与八朝都城遗迹灰飞烟灭。成都之悲，莫此为甚！

忆想当年，九州疯狂，陕西黄陵、曲阜孔墓都毁了，成都旧皇城自然不保。姨夫年未过半百，十多年幽居深宅并无怨言，却为一座消亡的旧皇城痛心不已。漫步街头，他意犹未尽，说成都有两千多年建城史，山川形胜，歌咏风流，人文景观丰富，寺庙宫观、园林名宅、石桥水塘随处可见，古有“九街十庙、庭院艺坊”美名，杜甫誉之为“喧然名都会，吹箫间笙簧。”唐宋时期成都佛教兴盛，名扬于世的是始建于天宝年间的大圣慈寺，规模宏大，香火鼎盛，号称“震旦第一丛林”，西天取经的唐僧都来此受戒，可惜寺庙衰落于明清，消失于现代。而今成都的古庙、古城墙、旧皇城、旧街巷几乎全消失了，若不是还留下了文殊院、武候祠、青羊宫、杜甫草堂和几条老街，我与你只能坐在家里说成都了。

这次来成都，我已去过武候祠和杜甫草堂，听姨夫建议，又去了文殊院。始建于隋代的文殊院文物荟萃，为川西禅宗名刹，成都仅存的古寺。姨夫说的几条老街是琴台路、方正街、支矶石街，皆大有来历。途中我俩经过文翁路，不知由来。姨夫告知，文翁西汉大儒，任蜀郡太守时见蜀地闭塞，文化落后，创办了著称于世的“文翁石室”，为中国历史上第一座公立学校。文翁石室学风卓荦，人才辈出，蜀郡由此文风大盛，涌现了司马相如、扬雄等文学大家，与齐鲁同为华夏教化之邦。汉景帝盛赞文翁，并令天下郡国皆立学宫。文翁石室弦歌不辍，如今成都仍有石室中学。文翁兴教育、修水利，政绩卓著，西蜀“世平道治，民物阜康”。蜀人敬崇李冰与文翁两位前贤，称“李冰治水，文翁化蜀。”

唐代李商隐诗云：“美酒成都堪送老，当垆仍是卓文君。”琴台路即是西汉才子佳人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恋情处。方正街为纪念明代学者方孝孺而名，忠贞刚直的方孝孺曾被蜀王请来蓉城讲学，曾寓居此街。支矶石街获名源于一个神奇的传说。西汉张骞出使西域，忽一日神思飞飏，身凌云霄，沧海茫茫，莫知所在。有浣纱妇赠张骞一石片，说去问西蜀严君平。张骞捧石片来成都寻得严君平，告知是天上织女赠送的支机石。支矶石街从此名传于世。严君平隐于市井，以蓍龟占卜宣扬正道，启人善心，晚年归隐山林著书授徒，节操清高，道德文章垂范人间。两川百姓崇之为西蜀异人，凡间神仙。严君平弟子扬雄乃西汉大儒，褒誉师尊：“珍如隋珠，洁似和璧”——品行圣洁犹如隋侯之珠、和氏之璧。

成都西南的青羊宫殿宇宏伟，香火鼎盛，为川西第一道观。西蜀道教历史悠远，古代就有“蜀王五祖，皆得仙道”之传说。相传青羊宫始建于周朝，开山始祖乃道家宗师太上老君。老子过函谷关，给关令尹喜留下五百言《道德经》，并告知三年后化作牵青羊童儿相逢于成都，道观之名由此而来。“簇峨眉之秀气，半入都城，烟粘碧坛，风行清磬”的青羊宫也成了老君传道、神仙聚会的圣地。青羊宫内有三宝名扬西蜀：一是清代刻制的一万四千多幅道家典籍《重刊道教辑要》经版，海内外绝无仅有；二是观内八卦亭气势堂皇，外檐八根浮雕镂空滚龙抱柱，石雕工艺瑰丽精湛。三是似羊非羊的三清殿前独角铜羊，为十二生肖化身、青羊宫之象征，明末战乱中独角铜羊流落北国，清代重归故里。

有道是欲识芙蓉城，且上望江楼，高耸于锦江畔的望江楼碧瓦朱柱，宝顶鎏金，宏伟壮丽。望江楼茂林修竹、亭阁掩映，多年前已辟为公园，竹林深处有唐代女诗人薛涛墓冢。薛涛姿容美艳，通晓音律，当年名重成都，与诗人白居易、元稹、杜牧诗文相知，并和数任西川节度使唱酬交往，尤为名臣韦皋所宠。都说薛涛半缘诗谊半陷痴情，爱恋风流倜傥的达州司马元稹；一首比拟池塘双凫的情诗：“双栖绿池上，朝暮共飞还；更忙将趋日，同心莲叶间。”惹怒韦皋，被逐往松州。薛涛惊惶失色，含泪书就的《十离诗》哀婉凄美，感动了韦皋方返成都。望江楼内晚清名士钟云舫撰写的“锦城江楼”长联有佳句：“可怜花蕊飘零，早埋了春闺宝镜；枇杷寂寞，空留着绿野香坟”，惋叹薛涛才艺超群，身世畸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