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今天所感受到的北京人性格都可以在胡同生活中找到起源,它不仅仅是解读这座城市的密码,也是寻找北京人性格的源头。 清晨,我从天安门西地铁站随着人流走出来,顺着庞大的游客队伍经过人民广场、毛主席纪念堂,来到前门。这里是天安门核心区域,是北京的中心,每天四十多万游客来此游览,同时也是北京本地人最少的区域。从前门步行到和平门,拐进一条岔路来到佘家胡同,我的朋友老刘穿着一条大裤衩和背心在胡同口等我。 佘家胡同的入口是一条毫不起眼的小路,藏在周围色彩艳丽的商业招牌下,没有任何标志,而它是通往北京心脏的道路之一。 正是中午下班时刻,佘家胡同本来就不宽的路显得更狭窄,骑着电瓶车的下班族,在胡同菜店里买菜的大爷大妈,不看车乱跑的“淘气小孩”让胡同显得嘈杂而混乱。 胡同是北京的传统生活区,无论在物质上,还是精神上,都是老北京重要的组成部分。北京这座中国最伟大的城市是由无数华丽的宫殿与千百条胡同组成的。 说来也有趣,这座代表着农业社会最奢华成就的城市居然是草原民族蒙古族建造的。胡同起源于元大都城,明清北京城是在元朝大都城的基础上改建而成的。 在历史上和现实中,胡同都是北京普通市民生活的场所,胡同对北京文化的形成和存在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相比于代表皇家文化的紫禁城、天坛、颐和园,胡同可以说是北京平民文化的代表。我们今天所感受到的北京人的性格都可以在胡同生活中找到起源,它不仅仅是解读这座城市的密码,也是寻找北京人性格的源头。 老刘带着我,钻进了迷宫一般的胡同,穿过佘家胡同,来到东北园胡同。在东绕西绕的行程中,我彻底失去了方向感后,来到一扇小木门前,他说这里就是他在北京的居所。推开木门,只有很窄的一条路,两边都是搭建的房屋,可以让一辆自行车穿行,估计摩托车是没希望了。老刘的居所是一间大概二十平米的小房间,没有独立卫生间,没有独立厨房,无法洗澡,一千元月租。 房间有些乱,床上撒着感冒药,画架旁堆放着乱七八糟未完成的画稿,烟灰缸里积了一堆烟屁股。房间有一扇很大的窗户,但窗户外面就是另一间房的背面,挡住了阳光。只有一缕极具“艺术气质”的阳光艰难地从夹缝间穿过,洒在老刘的画架上。房间弥漫着淡淡的烟味、霉味、油烟味,我开玩笑说唯独没有女人味。老刘一边收拾房间,给我腾出坐的地方,一边说胡同就是这样的,习惯了就好。 老刘是个北漂画家,是我朋友中极少数让我佩服的人。他与大多数北漂画家不同,他四十五岁卖了房子开始北漂,来北京三年了。他之所以选择在东北园胡同居住是因为这里紧挨着琉璃厂。 北京琉璃厂位于北京和平门。翻开史书,这里在明清时期曾经开过一个为皇宫烧制琉璃瓦的窑厂。然而,如果仅此而已,它并不能成为今天的琉璃厂。到了清朝中期的时候,这个窑厂就搬家了。窑走了,却没把名字带走,于是,琉璃厂的故事开始了。 清初的科考制度为无数书生编织了一个虚幻的美梦,书生们如同飞蛾扑火一般涌向北京。琉璃厂位于皇城之外,所以住的不是皇亲国戚,甚至都很少有历代名臣。书生们自然不会住在皇城里,于是以琉璃厂为中心,周边的众多胡同成为了文人戏子的家园。 有了赶考的书生必然会有书市,各地的书商也纷纷在这里设摊、建室,出售大量书籍。清朝当然没有今天的图书馆,所以文人书生们所需的图书资料,只得来琉璃厂寻找。当时的琉璃厂以书铺为最,古玩、字画、文房四宝等次之,每逢科举会试,琉璃厂就成为了京城最热闹的地方。历史远去,庞大的清王朝早已覆灭,但琉璃厂却依然存在,依然主营书画。 老刘带着我顺着狭窄的西太平巷胡同穿行,东绕西绕的就来到了琉璃厂。瞬间感觉不一样了,路面异常整洁,道路也宽了很多。店铺大多都是新装修的,路边仿古的路灯古香古色,只有上了年头的大柳树说明这里不是新建造的街区。老刘说这不是原来的琉璃厂,2008 年,奥运,翻修了。 和老刘一路走来,路边的店铺卖着各式各样的字画,老刘的字画就在这些店铺中贩卖。我走进一家字画店铺,看到一幅张大千的《梅清山水》,有些好奇地询问价格,看店的小姑娘头也不抬地说一千五。老刘在后面偷笑,出店后他跟我说这幅张大千的《梅清山水》就是他画的,章子是胡同口配钥匙的老头给配的。老刘说以前琉璃厂是书画销售集中区域,后来像北京大多数历史悠久的胡同一样都变成了旅游区。现在琉璃厂的店铺分为两类,一类是卖旅游纪念品的,那些字画也不全是假的,只是署名上做了一点手脚而已。想来也是,对于急匆匆的观光游客来说,他们自然和百年前的书生不同,字画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到此一游。另一类店铺就是传统的百年老店,如果说旅游纪念品店铺卖的很多都是“假货”,那么百年老店则全是真货,它们才代表着真正的琉璃厂。 顺着琉璃厂古朴的街道前行,老刘变身为我的导游,他说琉璃厂之所以成为唯一的琉璃厂,是因为它有着各种文化色彩浓厚的店铺。没有了这些店铺,琉璃厂也就不存在了。毕竟,在讲究效率的今天,什么都能速成,但这些百年老店是无法速成的。如果说琉璃厂这些店铺最值钱的物件是什么,其实不是那些流传至今的古董名画,而是牌匾。清朝时期的王公大臣不少是著名书法家,他们下朝以后来到琉璃厂翻阅古书,欣赏古玩,有时高兴了,就铺纸舒腕为某店写一块匾。这些牌匾是琉璃厂店铺的根基,也是这些店铺的经商原则。著名牌匾如翰文斋旧书店的牌匾是光绪时曾任户部左侍郎的孙贻经写的。咸丰时曾任体仁阁大学士的祁隽藻为隶古斋法帖铺写过匾。曾任东阁大学士的陆润库为荣宝斋写过匾……牌匾就是店铺的信誉,比任何书画都要重要,也是这些百年老店生命力的基础。 不同于现代商业社会,这些百年老店在今天依然遵循着数百年前的商业准则。时光飞逝,数百年后这些百年老店的后人们固执而又骄傲地守着先人们传下来的家业,守着一份早已迷失在北京这座繁华都市中的荣耀。漫步在荣宝斋中,看着那些穿越历史的字画,感觉时光就是这么奇妙。在一张张字画中,数百年前与今天似乎失去了界线。 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生活远远不会如此简单。琉璃厂最大的价值是在向今天的人们传递着一种中国古典主义精神,一种传统的中国文人哲学。 琉璃厂胡同的魔力并不会因为历史洗礼而衰退,因为它不仅仅是一片胡同区域,它有着一种气质,一种穿越历史的精神,关于梦想、隐忍和与生俱来的激情。 夜幕降临,喧闹了一天的胡同变得安静起来。在胡同深处一家小菜馆中老板娘非常牛气,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拿着菜单的我。来的客人大都穿着随便,大概都是附近的住户,没有人看菜单,张口就报出菜名。一盘花生米,一盘宫保鸡丁,一盘让我怀疑没有煮熟的爆肚端上了那张有年头的餐桌。我和老刘各拿着一瓶250ml 的小瓶二锅头,不用酒杯。老刘说胡同里的人都拿着瓶子喝,这样才像“胡同串子”。 多年没见,老刘看起来反而更年轻了。 和曾经沉默寡言的他相比,现在他变得健谈多了。辣死人的二锅头一口一口下肚,老刘断断续续地说些胡话,他说人就这么一辈子,他怕死,怕死了之后就没机会后悔了。他爱国画,就那样自然而然地爱着,就像他的情人一般。老刘和很多学习国画专业的人一样,没有从事国画专业工作。机关单位上班,一辈子唯一能展现他国画天赋的就是给单位画宣传画。后来,孩子工作了,离了婚……于是他来到了北京琉璃厂,只有这个他梦想了大半生的陌生胡同才能向自己证明人生的价值。 昏黄的灯光洒在琉璃厂胡同斑驳的墙面上,梦想在午夜的胡同中怒放。老刘像着了魔一般被琉璃厂胡同吸引着,如同数百年前那些书生一样。琉璃厂胡同的魔力并不会因为历史洗礼而衰退,因为它不仅仅是一片胡同区域,它有着一种气质,一种穿越历史的精神,关于梦想、隐忍和与生俱来的激情。 一口一口的二锅头,我晕晕乎乎中,仿佛听到了胡同深处传来的吟唱。酒宴的喧闹,书生的狂妄,戏子的容颜被繁华嘈杂的都市所淹没,一个遥远而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时代在琉璃厂胡同中重现。 科举制度对于书生来说无异于一场无望的赌博,既然是赌博,就少不了当铺。 除了书生典当一些不值钱的书籍笔墨外,它最大的主户还是清王朝末期一些破落贵族子弟。 赶考书生与落魄的贵族子弟在琉璃厂相遇,讲述着各自的失意,责怪世间的不平。 失意归失意,自由肆意的生活还要继续的。 在一种悲观自负的氛围中盛宴开始了。有酒有诗,自然少不了戏子。一段段风流的爱情,如同野草一般飞速地生长而后枯败。书生毕竟是书生,无论科考成功与否都与戏子无关。戏子落泪,化开浓妆,便尝到了脂粉的苦涩。 书生们酒席间即兴作诗,胸怀一个帝国的兴败,却又为了一个歌妓争风吃醋。有时为了一顿饭折腰,却又在朝廷的钢刀面前毫不示弱。中国传统文人的浪漫与血性凝固在琉璃厂的胡同中,凝固在历史中,传递给我们的后人,在那个小人物老刘的血液中苏醒。 一大早,老刘潇洒地骑着一辆破自行车去参加一位富豪举办的画展,我一个人在那些迷宫般的胡同中游走。从一条胡同走向另一条胡同,发现北京的胡同千百条,但要一条一条看,会发现基本都一样,没什么太大区别。或许,胡同真正的魅力并不在它的建筑层面。胡同是一个承载体,它承载的价值才是它真正的魅力。琉璃厂胡同最大的价值是琉璃厂主人赋予它的精神,才让它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的圣地。 那些人是琉璃厂的灵魂,他们是琉璃厂胡同的精神所在,也是我们民族的骄傲。 琉璃厂的主人们似乎是中国历史上命运最多舛的一群人了。他们丝毫没有左右历史的能力,却个个心比天高,痴守着那份说不清的气节与尊严。即使被蹂躏得再凄惨也不肯对社会低头,所以命比纸薄是一种必然。戊戌变法那几个难兄难弟,谭嗣同先生就义,为那个时代划上了句号,但那种让人迷恋的精神却永远不会消失,那种精神依然在百年后散发着人性的光辉。 游走在琉璃厂,便生出许多遐想,似乎那些戏子的声声唱念,还萦绕在琉璃厂的角落。如今的琉璃厂,生活离人们越来越远,往事如烟是人们在感叹岁月的流失。记忆中的旧事就如同书生狂妄的诗词渐渐地远去了,慢慢地模糊了。但是并非所有的记忆都会如此轻易地消散,有些迷失的记忆在历史中固执地寻找着自己的归宿,自己的后人。 这种寻找时时在触动着我们民族心中的伤口,时时在抚慰着伤者的灵魂。 历史远去,胡同可以翻修,琉璃厂的商铺可以“变质”,但这里的传统生活依然如故。 很多东西是只有静下心来才能慢慢品味的。中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有些暖暖的感觉。街上的人多了起来,来往的老百姓不断互相用地道的北京话寒暄。躲避城管的小贩们仿佛像土地爷一般钻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