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夜间到通州, 一路上风雨交加,公路两旁的白杨在雨中脱尽半数叶子。北方的深秋, 寒意浓得让人受不了。邻座是个高大汉子,或许生性不爱说话,对我出于礼节打的招呼,竟是毫无反应。在客车里缩着身子呆坐着,身边甚至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我一时难免有些小资式的伤感。用谈迁日记里的话来说,也许该称作“大风而寒,旅怆弥切”。但也只是一会儿的事,等下车的时候,人又很快变得精神起来。想起古时那些旅人,出远门一趟,没有一年半载回不了家,不也照样都捱过来了。甚至还有到了异乡后不想回去的。比如晚清江苏武进人朱岷,他写天津的那首七律,颇为当地人所喜诵。其中“京南花月无双地,蓟北繁华第一城”一联,形容天津明清时的政治经济地位,相当贴切。结尾称“分明小幅吴江画,我欲移家过此生”,就明确表示因为喜欢这里,打算要把家都搬过来了。诗里的“蓟”字,指的是古代的蓟州,小时候读《长恨歌》,通过注释得知唐朝的渔阳和蓟州,说的其实是同一个地方,那里是安禄山叛军的老窝,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太真美人,就是让这家伙给害死的,心里一下就记得很牢。《九边志》在解释蓟州地名概念时称:“东自山海关,西至居庸东之灰岭,隘口共一百二十处,相去约二千二百里”。这个范围有点大了,现在天津下面那个蓟县,看来并不能代表历史上的全部。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说通州“春秋时燕地。秦属渔阳郡,两汉因之……金天德三年,改置通州,取漕运通济之意。元因之。”因此,从理论上说,将它看作古时蓟州的一部分,估计也不会有什么错。而且这样一来,也许反倒是更有意思了,一方面是“前趋皆大将,列阵尽元戎。夜出榆关外,朝看朔漠空” (戚继光诗)的苍凉豪迈,一方面是“州城东自潞河至长店四十里,水势环曲,无舟不集,而沙鸟汀萍,村居岸柳,望之可入图画”(《通州志·艺文志》)的清丽景观,于是人还没到,心里不免已有些好奇:能将这两种气质都集于一身的,该是怎样的一处地方? 早从几年前起,通州就一直是我盼着要好好看一看的地方。大运河沿途繁华城市虽然多,但说到真正意义上的特色,一般恐怕都比它不过。这里既拥有数以千计的仓厫,是货真价实的天下粮仓,又以年漕船行驶量两万余艘的数字,稳稳占到了全国第一。正因为这些数字太惊人,以至文人墨客想要赞美,也已经找不出什么新鲜词来形容它,只能说些“扬波之橹,多于东溟之鱼;驰风之樯,繁于南山之笋”,或“万斛舟停芦荡雪,百商车碾挂轮烟。鱼灯蟹火鸣征铎,惊起蛟龙夜不眠”之类的陈词滥调了。倒是乾隆年间两位朝鲜学者李宜显和朴趾源当年途经,在日记留下的文字,比较生动活泼。一位写道:“路上往来行人及商贾行旅,驱车乘马者,填街溢巷,肩摩毂击。”(见李宜显《燕行录》)另一位称“车马塞路不可行。既入东门,至西门五里河,独轮车数万,填塞无回旋处。”(见朴趾源《热河日记》)在这样的地方,面对积淀如此深的历史,我想作为一名旅游者,哪怕另外拥有 的隐密身份,也基本没什么可供发挥的地方。 如真正想有所了解,起码也得住上个一年半载,寄寓在运河边的小旅馆里,再租上一辆破自行车,完全融入当地人的生活。那样的话,写出来的东西,估计还有几分靠谱。但当地的画家朋友已替我订好宾馆,另外时间上也不允许,只能将此奢望留待以后了。 前天住下后到现在,一直马不停蹄地东跑西看。据地方志介绍,城北原为历代漕运管理机构的集中地,俗称漕署群,大大小小几十座衙门,当年就这么挤在一起办公,有坐粮厅、漕粮户部分司、监督主事公署、巡仓公署、巡漕公署、漕运总兵官署、仓场总署、漕运厅、石坝掣斛厅、土坝掣斛厅、事粮马通判署、通济库大使署、通流河闸官廨等,其中有的专管运输、仓储;有的专管税收、管疏浚河道;甚至还有像今天纪委一样的部门,用于监督官员廉洁与否,叫监督主事公署;也有专门负责治安保卫工作的,叫巡仓公署和巡漕公署。阵容庞大,组织严密,令人印象深刻。至于这些衙门的遗址,有些因年代久远已经找不到了,有些尚依稀可辨,如坐粮厅在原工人文化宫附近,而事粮马通判署就在今通州武装部大院内。 虽然当年的格局与威风已荡然无存,但能于想象中徘徊吟咏、抚古思今,毕竟也是很愉快的事情。由于有朋友提供的方便,昨天下午还去了通州区的半截河村和家务乡渠头村,那里是当年永济渠的故址,当地有人称截至上世纪末,遗迹尚可明显看到。几年前的一次建筑施工,曾有长十余米的元代沉船残体出土证实那里同时也为通惠河的主航道。这样的话,永济渠和通惠河,其中部分竟然也有相交或重叠关系? 在阴雨中奔波半日,爬上爬下,虽没拍到什么有价值的实物,自觉还是不虚此行。傍晚回城后坐在友人刚装修的新居品茗闲聊,铁观音的浓香、音乐,窗外断续的雨声,一时有一种很美好的感觉。他对自己新近完成的水乡组画显然颇为得意,一幅一幅拿出来给我看,而我的想法是,如果以通州运河遗迹为主题,来画上一个系列,是不是也很有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