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慈欣,中国当代新生代科幻的主要代表 ,中国科普作协会员,山西省 协会会员。1963年6月出生于北京,祖籍信阳市罗山,山西阳泉长大。1985年毕业于华北水利水电学院(现华北水利水电大学)水电工程系。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超新星纪元》《球状闪电》“地球往事”系列(《三体》《三体II :黑暗森林》及刚刚出版的《三体Ⅲ:死神永生》)等,中短篇《流浪地球》《乡村教师》《朝闻道》 《全频带阻塞干扰》等。曾多次获得中国科幻银河奖。 我喜欢看废墟,不是古老的废墟,而是现代的废墟。 在我们的印象中,世界各处已经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所占据,其实不然,也有许多人们曾经长期生活的地方被遗弃,它们小到一幢建筑,大到一座城市,甚至一群城市。 这些废墟被遗弃的时间并不是太长,大都是几十年,它们留有我们这两三代人生活的记忆,却也被时光刻上了荒废的痕迹。徜徉在这些废墟中,总有一种在别的景观中体会不到的感受。 有些现代废墟已成著名景点,比如首钢遗址,798 厂和美国纽约的SOHO 区等,后两者虽然已经被艺术和商业所填充,但仍然是废墟。 而我真正想看到的是那些被遗忘的现代废墟,它们大多建于上一个刚刚离去的时代。 在保加利亚的布兹卢德扎山顶,有一座巨型的纪念碑,建于社会主义时期,其体积巨大,有一座体育馆大小,中空的内部有着高阔的空间,纪念碑外形震撼,远看如一艘降落在山顶的巨型外星宇宙飞船。但走近它,就会发现这座巨大的建筑已经破败不堪,在内部宽阔的大厅中,雪花穿过破漏的高大穹顶落下,但穹顶上巨大的镰刀斧头标志,以及墙壁上那个时代的壁画仍清晰可见。 像这样的建于那个时代的巨型纪念碑在前南斯拉夫地区也有许多,它们有着宏伟震撼的外形,却已经水泥剥落,钢筋裸露,孤独地矗立在被遗忘的荒野中,任风雨磨蚀。创作和设计这些纪念碑的艺术家可能还在世,而他们的作品却已经呈现出上古的沧桑,正是这种沧桑感,使这些纪念碑表现出当初艺术家绝对没有想到的内涵。 最大规模的现代废墟位于俄罗斯的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那是一座座被遗弃的城市。这些城市都是建于苏联时代,数量有上百个,现在居民都已经迁光。城市的建筑大多完好无损,一片片的住宅楼,影院、体育场和学校,远看都保持着原样,甚至幼儿园院子里的秋千都还在风中晃动,但城市中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来自森林的白熊在市区游荡。这些城市,其寿命甚至还不如一个人的一生长,但却给人一种比那些千年遗迹更浓重的沧桑感,我曾在一部小说中这样描述西伯利亚的城市:“这是一个让人产生怀旧感的城市,那些有上千年历史的古城并不能使人产生这种感情,它们太旧了,旧得与你没有关系,旧得让人失去了感觉。但像这样年轻的城市,却使你想起一个刚刚逝去的时代,在那个时代你度过了童年和少年,那是你自己的上古时代,你自已的公元前。” 我本以为现代废墟是与自己的生活没什么关系的地方,但万万没有想到,我工作和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就在自己的眼前变成了废墟。这是一座大型火力发电厂,座落于太行山的峡谷之中,与一道陡峭的悬崖并立。以前,群山间回荡着发电机组的轰鸣声,冷却塔的水雾如白云般飘散,这里一天要消耗四千多吨煤,把强大的电流输向北京。 但为了节能减排,发电厂于四年前关停了。 关停的第一年,轰鸣声、烟雾和水汽消失了,群山间安静下来,但除此以外变化并不大,发电厂似乎只是在沉睡,似乎随时都会醒来。第二年,厂里的人几乎走光了,这里更加宁静,我每天在厂区散步,行走在高大的厂房下和运煤的铁轨间,感到这里似乎只属于我一个人。 第三年,时间开始显示出它的力量,野生植物开始在厂区疯长,小路渐渐变的不能通行,铁道也淹没于草丛之中,有些植物甚至从建筑物的混凝土缝隙中长出,顽强地把裂缝扩大。各种动物在厂区出现,建筑物上覆盖着尘土,甚至办公楼的过道上也积起了厚厚的灰尘,我能坚守的区域只是自己的办公室,每天看着窗外大自然在入侵和占领着一切。就是在这段时间,我写出了《三体》的第三部,在周围渐渐变成废墟时,我描写着宇宙诗一般的末日。 这座发电厂位于山西与河北交界处的娘子关,这是古代的一处关隘,世传为万里长城第九关。随着发电厂的关停,这里的环境迅速好起来,来旅游的人也渐渐增多,游客们观赏娘子关的瀑布、泉水和长城,但没有人注意到不远处的那座宏伟的现代废墟,那里在迅速变得老旧和沧桑,如果他们能去那里看一看,定能对时间和历史生出更多的感慨。 发电厂是大工业时代的标志性建筑,废弃的发电厂房常被进行文化上的利用。如上海世博会的现代城市馆就是一座发电厂房改建的,人们对那根由高大的烟筒改装的巨型温度计有深刻印象。另外还有伦敦的泰德现代艺术馆,后者留给人印象最深的是里面留出巨大的空间,广阔、黑暗而深邃,完美地表达了现代艺术的意境。 但娘子关发电厂没有机会进行这样的文化改造,它只能默默地沉睡在太行山深处,任时光磨蚀,而它所表现出来的现代废墟之美也更加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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