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杜甫故里究竟何在,一度是一个热门考古话题。河南专家说,杜甫故里在河南巩义市区东十公里处站街镇南窑湾村的笔架山下;湖北专家说,杜甫故里在湖北襄阳少陵原。诗圣地下有知,应该含笑九泉了。他一生颠沛流离,死后千百年,却有这么多的权威人士竞相认亲,也算是一种荣耀吧。 事实上,诗圣故里究竟何在,撇开今天的旅游收益,其争执是没有多大意义的。各方专家学者一致认同,杜子美祖籍湖北襄阳,其曾祖父任巩县令时举家迁居巩义。亦即说,杜诗圣祖籍湖北,出生于河南。 巩义市区长途汽车站前树立着高大的杜甫雕像,规模恢宏,气魄庄严。金属雕铸的诗圣杜甫面南背北,伸出一双揽尽天下悲愁的大手,悲天悯人地俯视芸芸苍生。雕像有些眼熟,回忆一下,似乎与天主堂里的耶稣基督像颇多神似。 这倒让人佩服创作者的匠心独具。从某种意义上说,生活在唐朝盛极而衰时期的诗圣,饱尝战乱流离之苦,目睹生灵涂炭之祸,“沉郁顿挫”的杜诗因此多涉笔当时代社会的动荡、政治的黑暗、民众的疾苦,那种为苍生呼救、为家国不幸而悲歌的伟大现实主义情怀,实在与救世主的悲悯慈爱无异。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这绝非仅仅诗兴感慨,更是才华横溢的韩愈对于现实主义杜诗的由衷赞美。元稹亦云,“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诗圣”的称号,固然不是可以随便给予哪个才华横溢的诗人的,也不是可以轻易给予哪位大诗人的。有人说,相比较于浪漫主义诗作的瑰丽潇洒,现实主义的杜诗,沉郁顿挫,似乎不如浪漫主义诗人更具飘逸的才气。这是一种无知,也是对诗歌的误解。风花雪月的轻灵固然赏心悦目,现实主义的黄钟大吕,因其对众生命运的强烈关怀,更加显示出诗人的蓬勃天才和厚重思想。 从巩义市区出发,通往河洛镇的公交车途径站街镇南窑湾村杜甫故里。和邻座一位老人随意聊天。老人姓杜,据他说,他是杜甫的三十九代嫡孙。这些流传下来的宗谱到底有无史料依据,甚至是否后来此处杜姓人的牵强附会,没必要深究,人们这样做,更多传达出来的是对诗圣的崇敬,对一姓中间那些为人类做出过卓越贡献的同宗同族者的自豪。我母杜氏,对杜姓自然分外有感情。老人闻听,惊喜地和我论资排辈。只可惜,豫北杜姓和豫西杜姓已无法按照家谱对接。尽管如此,还是感到一种亲切啊! 公交车就在杜甫故里景区门口设站。下了车,第一感觉,这里的确是一处风水宝地:四周丘陵高邙环抱,此处一马平川,从史书和诗歌中流淌出来的著名的伊洛河,从身边缓缓淌过;不远处,黄河的惊涛骇浪依稀可闻;正东向,笔架山和山后更多更高大的山峦,拱卫着丘陵地带难得的一片平原;正西向,巍峨的嵩岳峰峦叠嶂;不时有或急或缓的风从黄河上吹来,让人神清气爽。 匆匆穿过新建的唐代风格建筑物,很快就到了笔架山下。这里就是杜甫故里纪念馆了。此处的院落和建筑物显然也属新建,只有一座青砖砌成的碑楼、碑楼里的石碑,已经风剥雨蚀,应该是陈年旧物。石碑上镌刻着一行大字:唐工部杜甫故里。落款为乾隆年间知巩县事的某某。遗憾的是,没能记住是乾隆哪一年、知县姓甚名谁,记忆深刻的是对于杜甫的称谓:唐工部。 杜甫一生郁郁不得志,最高官至左拾遗、检校工部员外郎。这些对于今人十分陌生的官职,在当时均不过七八品次的小吏。左拾遗属于谏诤机构的谏官,类似于今天的监察部门,顾名思义,就是负责捡起皇上遗漏的东西,包括决策的失误等等,也就是专挑皇帝毛病的差事。检校部门则仅仅负责查核公事文牍,相当于今天的文秘。况且,杜甫仅只是检校部门的员外郎,亦即无正式编制的临时工。显然,这些微末小吏的职官位子,和杜子美的煌煌诗作相比,不值一提。然而,后来者在提及声名卓著的诗圣时,还是首先想到了官职,就连他的诗作也以《杜工部集》命名。“学而优则仕”的正统理念,把做官入仕视作读书人的不二法门,至于他们其它的成就,也许被视作旁门左道,总是被轻易鄙薄。奇怪的是,无数文人们最终还是凭借美文流芳千古,不但走进了平民百姓心中,也被正统阶层推崇膜拜。 杜甫出生的那孔窑洞,直观地命名杜甫诞生窑。 窑洞挖在笔架山下的黄土峭壁上,周围还有另外几孔相似的窑洞。遗憾的是,门扉紧锁。用力推一推两扇黑漆木门,透过缝隙向窑洞深处偷窥,只见一片黑咕隆咚。半天,眼睛适应了黑暗,隐隐可见一尊一米多高的彩色杜甫塑像,与一般庙宇里的泥塑无甚区别。泥塑的、金黄花哨的杜甫身披一件红色风袍,目前尚在窑洞一隅孤独地歪躺着,身边堆着一些建筑用具。 打量着这孔普通窑洞,想一想,千百年前,一个让后世惊叹折服、生前看天看地看人看鬼的伟大生命,竟然就是在这孔冰冷阴暗的洞穴中哇哇坠地,实在有些隔世的恍惚和怅然。 杜甫可谓出身官宦世家,远祖杜预为西晋时期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颇有威名。曾祖曾为巩县令,祖父杜审言更是著名的初唐诗人。父亲杜闲曾为朝议大夫、兖州司马。这样累世为官的家庭,相比较于一般百姓家,按理说,家境应该是相对优裕的,却不知杜子美为何竟然出生在此冰冷寒酸的一孔窑洞中。 “诗圣年少时,青春二十四,盛唐新气象,灵性自心底”。然而,到了成年时期,竟至颠沛流离,穷愁潦倒。莫非上天创造杜子美这个天才,就是要“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从而以一人之牺牲,为万世留下不朽的杰作警醒世人?纵观人类历史,上天的确经常制造这样的悲喜剧,用他创造物中的精品作为祭品唤醒俗世众生。杜甫成长在唐朝由盛转衰时期,国家的离乱、生灵的涂炭,把杜甫一己的命运与国家民族的命运紧紧维系在了一起,所谓“家国不幸诗人幸”,是一种无奈中的悲壮。 笔架山的轮廓的确像古代的笔架。也许,诗圣诞生在这笔架山下,恰如天意。上天赐予诗圣一支如椽大笔,好让他写尽一个时代的盛衰治乱、悲欢离合。 仰望着不高的小土山,来了兴致,沿一条羊肠小道攀援而上。站在山顶,来自黄河和嵩山浩浩荡荡的寒风吹来,一阵阵的凛冽寒意。笔架山顶是一片高塬,几座百姓坟冢隐匿在没膝深的枯草和灌木丛中。眺望四周,群山连绵起伏,厚厚的黄土凝重而沉默,在这严冬季节,已经不见一丝绿意,只满眼的暗灰色,一处处裸露的黄土峭壁隐现其中。远古时期,这样的丘陵和小片平原相间地区,是很适宜先民们居住的。肥厚的黄土地在先民们勤劳的稼穑中,为他们提供了衣食;起伏的群山,则屏蔽住外来者的入侵,为人类童年时期的先民们提供了安全的保障。 徜徉在笔架山周边的大小沟壑中,嘈杂和喧嚣被隔离在外,只有山风的呜咽,只有自己的心跳,寂静、清晰、恬淡。冬日的暖阳照耀着群山环抱的山间穴居处,山风在头顶吹来吹去,此一隅却阳光灿烂。虽不见桃花,这里却是质朴的世外桃源。 然而,这些只能是今人遭受喧嚣后的遐想和逃避。事实上,低水平的生产力,物质的极度贫乏,天灾人祸的侵袭,注定先民们的生活是异常艰难的,被随时可以到来的饥馑、疾病和猛兽侵扰着,更有强悍的外敌翻越群山悄悄地或凶猛地袭杀而来。地理的屏障只能带来暂时的安全,真正的安宁,只能由内心的强大和生产力水平的提高来提供。诗圣的横空出世,正是为了给族群提供强大的精神力量。 杜甫一生的写照,就是唐王朝一个时段的映射,更是一个个古往今来先贤往圣们的模板。他们的荣辱沉浮,从某种意义上说,并非被一己命运左右着,而是被国家民族的命运挟裹着,在身不由己的洪流中,挣扎、呼号,其中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灵魂的声音,成为撼动后世人心的不朽杰作。 前天,与一位学弟一起散步,突然想起这样一个问题:如果可以时空穿梭,你一生要如杜甫这样张皇流离,却能够给这个世界留下千古绝唱,你是否愿做这样的一个贡献者? 学弟愕然而不知如何作答。 想一想,这样的问题本身就是没有意义的假设。一个平凡人的生命,一个如诗圣这样的智慧者的生命,都只是黄河中的一粒砂子、大风中的一片落叶,在社会的河流中,在群体的狂风中,他们都只能身不由己地翻滚、俯仰、飘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