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来临的时候,天却没有凉爽的意思,闷热浓浓地压迫着人,压得人好烦,好憋,好躁。出去吧,外面凉快些,我对海平说。? 海平站起身来,高大的个子在暮色里巍峨着。我俩走出我的办公楼后,才知道外面比屋子里更热。四条细长的腿在街面上散淡地移动,四只慵倦的眼睛亦在散淡地扫瞄,热气里偶尔夹裹着一缕缕奇香,就知道,身边有三五个妖冶而暴露的歌厅小姐或桑拿妹子性感地走过,大胆的服饰和职业的风韵开始给夜晚的城市张扬一些亢奋的情绪。这时候街灯悄然亮了,五光十色的,而霓虹又占据了许多,街巷里笼罩着神秘诱人的欲望氛围。? 食色性也,还是先喂喂肚子吧,见海平有些心不在焉,我拽了他的衣角,二人拐到解放路南侧工贸大楼前的场地。那是一片夜市,饭菜有香味儿早已随着华灯初上荡漾出来,刺激着我们的食欲。? 在四周此起彼伏真挚得近乎于乞求的邀请声里,我们直走到最边一家摊位边,不是因了这里食客较少,相对通风,视野也开阔一些,是因为我是多次的回头客了,与老板相熟且莫说,他的面食手艺委实不错,尤其是地方小吃擦圪抖,炒作得味道可口。? 饭摊师傅的一张油脸上涌出一些厚道的笑来,那笑容在非常瓷实的脸庞上作滚动状,情形是分外感人的。? 面对旗帜一样的广告布上的一长行面食名称刀削面刀拨面稍子面猫耳朵焖面,我俩还是选择了擦圪抖。? 擦圪抖又叫抿圪抖,抿旗子,抿旗儿,抿点儿,或杂面抿旗儿等,是我童年和少年时代最常吃的饭食之一,而奶奶妈妈做得最多的,也就是这种东西了。? 那些年,日月饥馑,吃喝紧张,整日陪伴我的是窝头、菜窝头、糠窝头、红薯干、红薯囫囵、玉面糊糊、野菜团子,清汤寡水地能喝胀肚子,就满不错了。记得一个假期里我和一位叫西娃的伙伴给生产队浇地,半晌,肚子就饿了,彼此能听见对方肚子的暴响。地已浇完,水已回渠,我俩就思谋着一些吃事,吃什么呢?山坡里倒是有野兔儿,可饿得直出虚汗的我们,哪能跑得动?转来转去,两只发绿的眼睛就瞅准了坡下生产队里一片萝卜地。那会儿,萝卜叶贼绿贼绿的,绿色上还游荡着几只悠闲的白蝴蝶,那藏于地下的一根根嫩白诱惑着我俩。胆子也渐渐地大了起来,我在坡上放哨〓望,西娃只身狼样迅疾又谨慎地跑下去,只片刻功夫,七八条细长的白萝卜被他颤颤地提上来,只用手把表面的泥土捋一捋,两个嗄嗄嚓嚓吃起来……第四条萝卜开啃时,我突然感到肚子疼起来,揉着圪圪瘩瘩的肚皮,我一边想,如果这会儿有一颗窝头,该多好!如果这会儿有一碗抿圪抖,该多好!何苦去吃生冷的白萝卜?一时对热腾腾香喷喷的抿圪抖神往起来。? 我家就有一架抿圪抖床子,不知何年何月锻打,也不知传了几辈人了,结构简便,样式却大方,两边的铁支架和中心的网眼钢板匀称和谐在一起,整体乌黑却泛出深沉的光泽,一只只网眼密集而有序地排着,像蜜蜂窝,又似圆眼的笊篱,还有一个“抿把儿”与之配套,也小小巧巧,漂亮而实用。? 奶奶是做抿圪抖的好手。先是将面和好,面是以玉米面为主的,有条件的话加少许白面,弄些高梁面、绿豆面或其它荞麦面混合着在一起。面和得不硬不软,但揉面的功夫一定得到家,揉捏得到位了,一团面或一盆面成了一个柔韧的整体,面心儿粘连而面表光洁,一拽一拉间丝丝缕缕,如皮条般的弹性,这样面才有劲。我常见到灶台边案板前的奶奶或妈妈挽了袖筒或单臂在面盆里用劲地挤面、压面、揉面或双手忙碌紧张地将案板上的面团儿拉长又捏圆,揉圆又压扁,如此反反复复,直到面团“有劲了”方才作罢,每每这时奶奶或妈妈的额上,就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坐锅烧水的当儿也是面团儿“醒”着的当儿,这一“醒”就由原来的“硬”变得面质柔软起来,等锅里水一烧开,正好开擦开抿。? 擦圪抖、抿圪抖关键的一环还在于“擦”和“抿”,看到现在的饭摊上,许多的摊主们不用“抿把儿”去抿,只用光光的手心在抿床上挤压面团儿,视觉总感到不舒服。那时奶奶从不用手去抿,她嫌这样不雅,尽管“抿把儿”没有手掌那样得心应手,但她用起抿把来还是 自如得很,先从面团儿的头上开始,然后在周边一点点抿过,最后在面心里用劲挤压,动作干净利落,秩序有条不紊。抿床下面,下粉条一样挂着一条条“面柱”,下面掉进开水锅,床眼里又纷纷涌出来,前赴后继不绝如缕,锅里沸腾的开水翻卷着热浪,把大团的白气云一般地送上屋顶,看那情状,甚是壮观。而劳作中的妈妈被罩在朦胧的雾气之中,我们能听到的,是抿床同锅沿有节奏的碰撞声,是抿把儿接触面团儿后滋滋作响的挤压声。? 等抿圪抖全部下到锅里,只须煮两滚,掌握火候的奶奶就用笊篱捞进了全家人大小不一的粗瓷碗里,妈妈和婶子们忙着给每只碗里舀酸菜。全家人则根据自己口味急切地添加调料……多年后回想起来,那一幅幅热烈紧张的场面让人激动不已。? 我自小口重,在奶奶或妈妈给我调好的饭食里我总是不加思索地再弄进一勺盐去,至于吃面食之类,总是多多地加进盐、醋、辣椒或者韭花。一碗热气腾腾的抿圪抖,因玉米面占了多数,所以就显了金黄的底色,再加绿色的韭花和鲜红的辣椒,再放进去一牙雪白的蒜瓣和两条青青白白的葱段儿,碗里已是五彩纷呈了。不要说在那个饥馑的年代,就是在现在,在大鱼大肉吃腻了的今天,偶尔吃一顿地道的抿圪抖,胃口也会异常大开的。? 在呼呼噜噜大嚼大咽中,第一碗抿圪抖在不知不觉里,在丝毫来不及品味中就下肚了;第二碗才能顾得上品尝味道,我的额上脸上欢快地流着汗水,嘴巴发出品咂的声音,这声响把进食的愉悦进食的亢奋原始坦率地抒发出来,只感到浓郁的亲切的奇香,奇香里包容了田野里许多庄禾的温馨醉人的气息,高贵的小麦,厚道的玉米,质朴的高梁,还有富有个性的各种豆类拌着阡陌土路和山腰梯田的固有的香甜一起凝聚在我的饭碗里,辣椒韭花们是饭食和主人之间的中介人、联系者,或者说是热忱勤勉的媒人们,在它们的作用之下,我被刺激得浑身颤动,埋了脑袋钻进碗里专注地投入到嚼动与品味中了。? 第三碗的速度就相应地慢下来,因为慢下来了,家人的零星或密集的饭间话语就充当了一盘优美而无形的菜肴,爷爷说着天气年景和村里某位同龄老者的身体,间或掺加了两声咳嗽;叔叔们则说着地里的庄稼出工的工分,估计着当年的分红;妈妈婶子们谈论某家迎娶出嫁,王麻子的婆娘生了三个,二秃子的女人卖了猪后买回一条灯芯绒裤子……还是娃子的我们则筹划着饭后的玩事,村校里算术老师那张可怕的脸子也偶尔忽闪一下,但很快便淹没在一碗抿圪抖里去了……? 我那时理解的“饱”是三碗抿圪抖之后的又一大碗面汤,烧烧的,烫烫的,吹口气,才能喝一小口,面汤稠乎乎的,又有着别样的浓香,似乎把抿圪抖里的精华全煮在里面了,自然就混合了各种面粉的味道,一大碗面汤见底之后,我的肚子也明显地鼓胀了,深深长长地打一饱嗝我才懂得了“饱”的含意……? 师傅吃擦圪抖要什么面的?白面还是杂面?夜市饭摊上的那位摊主满口的洪洞口音,声调直率硬朗,口气冲冲的,面目却瓷实和善。? 便与海平商量,吃白面擦圪抖,岂不和其它面食诸如刀削面刀拨面油泼面一样了么,哪能吃出擦圪抖这种带有混合性质和多元色彩的味道呢?二人就毅然地决定,吃杂面的,以绿豆面为主,掺加着玉面、高梁面、荞麦面,当然还有白面在内的名副其实的杂面抿圪抖。? 蛋炒还是肉炒?又问,? 肉炒吧!多切些瘦肉,这回海平作了主。? 弄酸菜吧——这回我作了主,我总想吃回来过去的那味道那个感觉。? 师傅就开始切瘦肉,捞酸菜,再炒肉炒菜;而师傅的女人则小心地从不同的布袋里挖出不同的面粉来,搅拌、和面,女人和面时倒不惜力气,只是时间太短了,和好的面团就放在了那只简陋却非常实用的白铁皮做就的抿床上。? 我想说,面没揉到吧?但看看女人寡瘦脸子上的一道道汗渍,便忍了,想想人家也很不易,要应付多少吃客呢,每一团儿面都精心地和到揉到,岂不把胳膊累断?? 正如我所料,女人擦抿圪抖时没有用“抿把儿”,我看压根就没有那东西,她用手心擦着,虽说不大雅观,但速度快,实惠呀!? 饭摊夫妻二人是有明确分工的,女人和面下面,男人撑瓢炒菜炒面,匆忙而有序,手里干着各自的营生,还空出一只眼窝来留意饭摊前过往的客人,嘴巴不肯闲着:坐过来吧,坐过来吧,地方名吃,美味可口,经济实惠,样品齐全,包你吃了一碗还想吃两碗,吃了一回还想吃二回……? 海平和我对视一笑,随后把眼光放开去。? 夜市上人已多了起来,三三五五的小青年围坐于一张张小桌上,索性光了上身猜拳喝啤酒,三三五五中自然少不得两三个靓丽的妹子,脸庞红润白净,而头发或长或短都染成了红褐色,在灯光下随意一甩秀发,在她们头颅的四周就形成了一圈圈一道道红褐色发亮的瀑布,同红褐色形成对比的除了白白嫩嫩的脸外,还有下面一条条雪白的美腿,姑娘大多穿着短裙或短裤,腿与脚则利索地光裸着,把夜市衬托得生动无比。嘈杂的声音里最忙碌的是手机和BP机,一颗颗肥硕的脑袋侧着,紧贴着玲珑的一小块儿,大款们吃饭不忘谈生意,其神情专注得令人生畏。也有劳务市场的民工们,朝夜市探头探脑,更有衣衫脏污的讨饭者捡酒瓶者点缀其间,夜市的内容丰富多彩。? 正观望间,饭摊师傅恭敬地端上饭来,碗是现代意义上的大碗,上宽下窄的那种,让人看一眼心里高兴,但容量未必就大,只是很气派,很大方,视觉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