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节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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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在这里生活(1)
我们在生命的某个阶段会习惯于把每个地点都视为可能安家落户的处所加以考察。我就是这样把我住所周围方圆十几英里的乡村统统考察了一遍。我在想象中把所有的农庄接二连三地全都给买了下来,而且我已经把它们的价格都弄清楚了。我漫步到每个农夫的田地里,品尝他的野果,和他闲聊庄稼,怀着反正可以再抵押给他的心思,以他开出的随便什么价钱买下土地。我甚至会出一个更高的价钱把每件东西都买下来,我把与他们的闲谈当作契约了,所以并没有订立什么真正的白纸黑字的契约——因为我这个人本来就很爱闲谈。
然后,我在那些地里耕耘,在某种程度上我认为我也耕耘了他们的心田,我想等我过足了耕种的瘾时就离开,让他们继续耕种着他们自己的土地。这段经历竟使我被朋友们当成了某种地产经纪人。其实无论坐在哪里,我都能很快地适应下来,并能让那里的风景相应地为我发光。
说到底,房子不就是一个座位吗?
假如这个座位位于乡间,那就更加美妙了。我发现许多可以营造住所的地点,这些地方在短期内似乎是不大可能被改进的,有些人会嫌它们离村子太远,不过在我眼里倒是觉得村子离它们太远了点。好吧,我说,我可能在那里住下来。
实际上,我确实就在那里住下来,并过了一个夏天和冬天的生活。看我怎样让那些岁月流逝——把冬天打发走,便迎来了春天。这一地区未来的居民——不管他们将要把房子建在哪里,都可以相信有人比他们捷足先登了。只消一个下午,便足以把一片田地设计成果园、森林和牧场,并且把门前应该留哪几棵最好的橡树或松树决定好,甚至将枯萎的树木的用处也都决定好了。然后,我就让那片土地搁置在那里,也许可称之为休耕地,因为一个人的富裕程度取决于他能放得开多少东西。
我的想象力把我带得太远,我甚至得到了几个农场的优先取舍权——取舍权正是我所需要的东西——但我从来不肯让实际占有这类事情弄得苦恼不堪。我离实际占有最近的那次是在我购置霍洛韦尔农场的时候,当时我已经着手挑选种子,并且收集木料打算制作一辆手推车来装了。可是就在农场的主人交给我一纸契约之前,他的妻子——每个男人都有这样一个妻子——改变了主意,想把农场保留下来,而他只好赔我10 美元解除了约定。
当时,我身上只有1 角钱,我却算不清楚我自己到底是有1 角钱,还是有了农场,或者有了10 美元,或者是拥有这一切了。无论如何,我把那10 美元退还给了他,农场也物归原主,因为这次买卖我已经做得很到位了。或者换个角度说,我表现得很慷慨,我仍按照我买进时的价格把农场再卖了给他,而且,由于他并不是富人,这样等于赠送了他10 美元,何况我还留下了我的1 角钱和种子,以及准备用来制造独轮车的木料。因此我觉得我始终是一个无损于自己贫穷本色的富人。但是我留住了那片田园风光,而且此后每年都得到它的硕果,却无须用独轮车来将它们运走。
君临天下,风光尽在眼里,
不可否认,我拥有一切权利。
我常看到一个诗人在欣赏了农场上那一片田园风景中最珍贵的部分之后便离去,然而那些粗鲁的农夫则认为他只是摘走了几个野苹果。唉,农场主多少年以后也不会知道诗人把他的农场写成了押韵的诗歌,而这诗歌却是一道最美妙的无形篱笆,诗人把农场全围了起来,挤出了它的奶汁,刮走了它的奶油,并拿走了全部的乳脂,只留下了撇掉了奶油的牛奶给农场主。
在我看来,霍洛韦尔农场真正迷人的地方,是它远离尘嚣,距离村子有2 英里之遥,与它距离最近的邻居也有半英里。
它傍河而建,而且与公路中间还隔开了一大片宽阔的田野。
据农场主说,春季里,这条河从树林里升起的雾霭能保护农场不受霜冻,然而这对我来说却没什么关系。农舍和棚屋那灰蒙蒙的颜色,一派破败的景象,加上东一截西一截、零零落落的篱笆,在我和原来的住户之间形成了一道远久的间隔;苹果树老残空洞,还布满了苔藓,且被兔子咬过,可以看出我得和什么样的邻居打交道;但最主要的还是我对它的那段回忆,我早年就曾顺着河道畅游,当时,屋舍都掩藏在千层万叠的枫林红叶之中,我听到从那深处传来了家犬的吠声。那时我已经等不及农场主清理掉里面的石头、砍倒那些树身已空的苹果树,连根刨掉牧场里新生的小白桦树……总之,我不想再等农场主的任何清理程序了,因为我迫不及待地想把它买下来。为了享受我已经提到过的事情,我随时准备把这桩买卖做成,像阿特拉斯a 那样把天空扛在自己的肩膀上——我从没有听说为此他获得了什么报酬——我愿意去做所有那些事情,而没有别的动机或任何推托之词,只等付清了钱款便能安安稳稳不受干扰地拥有这座农场。因为我始终认为,只要我能任这片地自由生长,那它一定能生长出我一心希求的最丰美的收获。然而后来的结果却事与愿违,如同上面我叙述过的。
因此,有关大规模从事农耕一事(我一直在培育着一座园林),我所能说的仅仅是我已经预备好了种子。许多人认为种子会随着年代而不断优化。我毫不怀疑时间会区分出良莠,然后到了最后我真正要播种时,我想我大概不会感到太失望。可是我要告诉我的伙伴们,所有的话只说这一次就够了,要尽可能长久地、自由自在地、不受拘束地生活。因为认真经营一座农场和在县政府的监狱中坐牢,几乎没有多大区别。
接下来要写的,是我对这类事的下一次实验,我打算描写得更加详尽一点。为了方便起见,我打算把这两年的经验放在一起写。就像我说过的,我无意歌颂沮丧失意,而要像黎明时站在栖木上的雄鸡一样放声报晓,哪怕只是为了唤醒我的邻居们。
1845 年7 月4 日——美国独立纪念日,那天刚好是我第一天在森林里住下来,也就是开始昼夜在树林里生活时的日子。当时我的房子还没有为过冬收拾停当,只能勉强避避风雨。屋子尚未粉刷,也没有烟囱,墙壁用的是饱经日晒雨淋而斑驳变色的粗木板,到处是大裂缝,一入夜屋子就变得凉爽起来。笔直的立柱露着被砍劈过的白茬儿,还有刚刚刨平的门窗外框,使屋子看上去既清新又通风,特别是在早晨,当屋子的木料里饱含着露水的时候,我不由得就会幻想中午大约会有一些清香的树胶从中渗出来。
在我的想象中,这幢房子一整天里都会多多少少仍保持着这个早晨的情调,使我不禁想起前年我曾游览过的一座山顶上的小屋。那是一所通风良好、没有粉刷过的房屋,适于款待一位云游的仙人,也适于一位女神在里面舞袖曳裙。掠过我住所上空的那阵风,正如那股在山脊上横扫而过的风,响起了裂帛般的旋律,或者在人间响起了那种只应天上有的曲调。晨风永远在吹,创世的诗篇没有中断,但能够欣赏到这种乐章的耳朵却太少了。奥林匹斯山只是大地的外部,无处不在。
我以前曾经拥有过的东西,除去一条小船外,唯一的房屋就是一顶帐篷。夏天里我偶尔外出郊游时还使用一下,至今仍叠放在我的阁楼里。在辗转经过了几个人的手之后,我的小船已经随时间而消失了。如今我拥有了这座更加坚固的蔽身之所,看来我在这个世界上定居落户已取得了一些进展。
这所房子的框架虽然很单薄,却算得上一种围绕我的水晶宫了,它很有几分暗示的作用,好像绘画中的一幅素描。我无须到户外去呼吸新鲜空气,因为屋子里的空气丝毫没有失去它的新鲜。
我坐在门后,几乎与置身屋外没有什么区别,甚至大雨滂沱的天气也如此。哈利梵萨b 说:“没有鸟雀巢居的住宅,就像不加佐料的佳肴。”我的住所却不是这个样子,因为我发现自己突然与鸟雀做起邻居来了。这并非是捕到一只鸟而把它关起来,而是把自己关进与它们毗邻的一只笼子里。我不仅跟那些时常飞到花园和果园里的鸟雀更加亲近,而且还和那些更具野性、更加刺激的林中鸣禽亲近起来,这类鸣禽从不或极少对着村民一展歌喉——它们是林中画眉、韦氏鸫、猩红比蓝雀、野麻雀、三声夜鹰,以及许多别的鸣禽。
我坐在一个距离康科德村以南大约1 英里半,地势比村子略高一些的小湖湖岸上,就在市镇与林肯乡之间一片广阔的森林里,也在我们那儿唯一闻名于世的“康科德战场”南面约2 英里处。我所处的地点是在林中极低的地方,所以半英里之外那片和别处一样林木葱郁的湖对岸便成了我最遥远的地平线。在最初的一星期里,无论什么时候我向湖上眺望,它给我的印象都好像是个高高悬挂在山边的冰川湖,它的底部比其他湖泊的水面高出许多,而且,当太阳升起来时,我看到它脱去了夜间的雾衣,湖上轻柔的粼波或波平如镜的湖面也逐渐在各处显露出来,那些轻雾就像幽灵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各个方向隐入森林,又好像是某个夜间碰头的秘密集会散场了一样。露水看样子悬在树梢迟迟不肯离去,像在山腰那样,比平常要停留更长的时间。
在8 月,轻柔的雨时断时续,这个小湖变成了我最难能可贵的邻居,那时湖水和空气都十分平静,而天空中却乌云密布,下午才刚过一半便已呈现出宁静肃穆的黄昏气氛,画眉此起彼伏地啼叫着,隔岸相闻。这样的一汪湖水,何等平静安详!
湖上空气清亮的部分浅薄透亮,在云团的笼罩下幽暗起来,湖水却明光闪闪、倒影重重,变成了一个下界的天空,显得更加夺目。从一个不久前被砍掉林木的山顶附近隔湖向南望,入目尽是一片令人心旷神怡的景色,对岸的山峦间有一个开阔的缺口,两侧的山坡倾斜而下,使人感觉到似有一道溪流穿过郁郁葱葱的山林,从那个方向流出,但是那边并没有溪流。
我从近处的绿色山峦之间或之上眺望天边的远山和更高的山峰,那些层峦被染成了蔚蓝色。的确,我踮起脚便可以望见西北角一些更加遥远、更加蔚蓝的连绵山脉,那些纯蓝的颜色是蓝天用自己的颜色染出来的,我还能瞥见村镇的一角。但是换个方向看的话,甚至从同样的立足点,我却什么也看不见、看不透,因为四周的林木把我的视线挡住了。你的住所附近有些流水真可谓得天独厚,水给土地以浮力,地就漂浮起来了。甚至最小的一口井也有这样一个价值,当你俯瞰井底时,发现大地并不是连成一片的陆地而是孤立的岛屿。这一点很重要,正如井水可冷藏黄油一样。当我的目光从这个山顶越过湖面向萨德伯里草原望过去的时候(在洪水到来的季节里,我觉得那片草原升高了,这大概是水汽蒸腾的溪谷里的海市蜃楼吧),它像是水盆里的一枚铜币,湖外的土地看上去成了一层薄薄的外壳,被这片小小的水面隔开并浮载起来,我这才注意到,我所住的这块地方原来只是一块干燥的土地。
从屋子的大门向外远眺,虽然感觉视野狭小,我却丝毫没有感觉拥挤或幽闭。这里有一片足够大的可供我的想象力驰骋的牧场。低矮的橡树丛生的高地从湖对岸升起,一直向西部大草原和鞑靼式的干草原伸展开去,为所有的流浪人家提供一片广阔的活动天地。当达摩达拉的牛羊需要更大的新牧场时,他曾说:“世界上再没有比自由自在地欣赏着广阔地平线的人更加幸福的了。”
a 希腊神话里的擎天神,属于泰坦神族。他被宙斯降罪来用双肩支撑苍天。传说中,北非国王是阿特拉斯的后人。北非阿特拉斯山脉正是以他来命名。
b 印度古代梵文叙事诗《摩诃婆罗多》的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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