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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万象归一农场(2)

我以前也往罐子里装过食物,却从未做过腌菜。阿卜哈煮罐子和盖子,而我和劳拉则一边嘻嘻哈哈,一边仔仔细细地听她指导,再动手去做。我们站在操作线中间,手里拿着满满当当的药草和香料,把半个青柠檬、几个大蒜瓣、一个小红辣椒、姜黄粉和鲜莳萝装进每一个填满了黄瓜的大口玻璃罐。我们的动作很快,才不会拖累整个腌制流水线,要是有材料撒到外面,就赶紧收拾干净。放完香料后,另一个女人会往罐子里倒醋,并在这些充足的食材上浇开水,然后扣好内衬盖,等待食物冷却。每一个制作完成的罐子都将接受阳光照射,自成一个宝石般的深绿色世界。我注视着每一个罐子内的合成之美,仿佛它们正在绘制相同的静态生活。那天工作结束时,我们做好了大约二十罐腌菜,真是壮观极了。转天我们检查了一遍,并把盖子拧紧。彻底完成这项工作后,我们十分愉快,我充满敬畏地意识到,我们这一个星期里的工作可以惠及整个农场团体的未来。我想象着阿卜哈在接下来的一整年里拿出这些罐子的情形,我还记得我当时特别遗憾一点都没能尝到自己腌的菜。我当时并不知道,不到一年,我又回到了这里。

阿卜哈当时二十八岁左右,比罗伯特大五岁。在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已怀孕六个月。她还有一个三岁大的女儿,是她与前夫生的,小家伙似乎是拥有魔力,后来罗伯特收养了她。阿卜哈个子很高,魅力十足,胎儿很健康,所以她看上去既精神又可爱。她的脸上布满了青铜色的雀斑,头发是深棕色的,有几缕挑染成了棕粉色。阿卜哈有一双金色斑点般的眼眸,仅用“锐利”二字形容她的目光并不准确,应该说,那双眼睛似乎可以看透人心。她一笑,整张脸都闪闪发光。

阿卜哈可靠可敬,同时也很冷漠超然,如果有人既要照顾这么多人,又要非常出色,一定就是这个样子。她把厨房打理得井井有条,是个极有天赋的厨师。我从她那里学会了一些食物搭配的新方式,比如脱脂乳酸干酪配红皮藻,或者用新鲜莳萝、酱油和农家奶酪搭配,还有啤酒酵母豆腐俄式烩饭。在做饭和尝菜时,阿卜哈用嘴巴细细品尝滋味,在需要时加入作料,这时她面部肌肉的运动与她的动作一致,每每这时,我都会观察她的脸。在她尝菜时注视她的脸,让我想到了我自己的新搭配方法。

多年以后,丽莎已经出生,史蒂夫也成了公众人物,每次认识新的人,我必须隐藏身份,因为他们有太多消极或积极的推测,有太多问题。在史蒂夫越来越有名时,我只能闭紧嘴巴,越来越沉默。然而,时间一长,保持低调也成了问题。我的过往中随处可见史蒂夫的影子,隐藏这一点,就会在人群之中抹杀我自己的存在。事实上,我早已不会发声。

多年以后,我上了一个课程,学习如何形象化企业信息,在这个时候,上述情况也演变到了危急关头。作为学习过程的一部分,我们要在四英尺乘八英尺的大纸上,用我们的过去来描绘我们的生活路径。我在不同的小组环境中画了六张这样的纸。我迫不得已在课上坦露了我的过往,结果让我第一次意识到,无论为人所瞩目还是不被瞩目,都是那么不自在。我当然不愿意拿出我的生活和所有的一切,在职业环境里展示。这超出了我的应对范围,我觉得我的同事们也应付不来。

现在我很遗憾我没能做出肆无忌惮和别出心裁的事。我本可以画一个又大又黑又长的旋涡,把一个又一个灾难一圈又一圈地排列在一起,向内旋转直至中心,而在中心处,一个瘦小疲惫的人抱着一个婴儿,从一个巨大的洞底仰视上方。可我没有。在上了很多这样的课程并且清醒地意识到所有我美化的东西之后(还因为我过着像胆小鬼一样的人生而尴尬不已),我终于认识到,我可以在别人面前通过食物表达我的过去,发展我的时间线。正是通过食物和烹饪,我可以谈论所有带给我新想法的人。正是通过食物,我可以谈论我的生活,描绘我的时间线和我的感情。这样的主题便于我把故事讲出来。而且,在我这个版本的的往事中,阿卜哈是自从我离开母亲家以后,第一个给予我影响的人。我觉得自己能想出这个办法真是很聪明,因为食物这个主题始终具有有形、优雅和热情等特点,同时还能保持隐私。我终于可以因为找到一个中间地带而会心一笑,尽管这个中间地带很小,却能让人开心,我可以站在里面,成为世界的一部分,而且不用愁眉紧锁。

第一次在厨房干了一整天的活儿,阿卜哈告诉罗伯特我和劳拉都很能干,所以大家都很欢迎我们加入他们的团体。当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在农场来说是件大事,当我们知道时,我们已经高分过关了,受到了肯定,我们都沉浸这份意外之喜中。

这座农场属于罗伯特和他的叔叔马塞尔二人所有,而对罗伯特来说,经营农场肯定是一项大胆的尝试。如果我记得不错,罗伯特在这个合伙生意中的任务是让这座农场步入正轨,然后他和他叔叔就可以扭转局势,并将农场出售,从中赚钱。农场里有大量工作需要人手,罗伯特就持续不断地在报纸分类广告版里登广告,就连波特兰的报纸里也有,吸引人来农场自愿干活,以此换取新鲜的自种食物和田园里的居住地。像这样通过提供食物和住宿来招募农场帮工是一种古老的农场经营模式,不过罗伯特在其中融入了嬉皮士和打坐静修这两种新元素。

会被罗伯特的广告吸引来的似乎有两种人:一种在我看来是灵修之人,另一种在我看来是普通人,属于后者的年轻人来农场工作、吃健康食品、居于自然之中,却并不在乎精神上的修为。二者的组合是真正的阴阳协调:神秘和平凡,充满了乐趣。

这些不在乎灵修的人认为那些崇尚灵修的人非常滑稽。这种观点多半形成于唯物主义和实事求是的人生观,他们认为那些过度注重精神的观点很有趣,甚至有点好笑。举例来说,万象归一农场里崇尚灵修的人称呼彼此为圣徒,这时候就会有人说:“噢,原来你是个圣人啊。”“你是个圣人,那么你愿意给我做⋯⋯吗?”——而非灵修之人就会翻白眼。不过人们之间的交流特别有趣,而且,现在在我看来,似乎当时没有人相信他们可以一举获得真理,正是因为这一点,这些人才对我如此重要。我们一起生活在这个慷慨的地方,通过每日的工作,吃健康的食品和对自然的感悟,我们的友谊更加牢固了。所有这一切都通过基本和极为惬意的方式结合起来。

要做的工作有很多,对话涉及各个等级,丰富多彩,我在万象归一农场感受到了无尽的欢乐。关于空间和时间的感觉,需要亲自动手的工作,各种各样的人⋯⋯所有这些让我每一刻都过得非常充实。到第一天结束的时候,我困惑地认为不像是只过了一天,自黎明开始,像是已经过了一个月那么久。劳拉也有同样的感觉。转天夜里,我钻进睡袋,开始从自身查找感觉时间变慢的原因,我发现我再次产生了这种感觉。转过天来也是⋯⋯再转过天来还是如此。到了最后,我觉得肯定是农场里的时间流逝方式与众不同。我把这个小小的看法深藏心底,留待日后作为参考。

初到农场的几天,我并不经常见到史蒂夫。我很忙,而且在尽情享受与人交流和工作的乐趣。他的感觉自然不好,而且总爱发脾气,但无论如何,我仍然很想知道他是不是还喜欢我。十几岁的少女总是想弄明白别人是不是喜欢她们。这完全是在浪费时间,不过什么也挡不住她们这么做。

第二天,阿卜哈给了我一个超大号的碗,里面装着我所见过的最密实的绿色西芹沙拉,我拿着碗穿过田野,走过木板,来到谷仓,送给史蒂夫吃。他病得很重,很令人担忧。这些沙拉是阿卜哈专门给他做的,为的就是杀死他肝脏里的寄生虫,他还从印度染回了床虱,他被咬得身上全是包,这些沙拉也可以起到止痒作用。我给他送过几次这样的午餐,史蒂夫缓缓地起来,整个身体都靠一只手肘支撑着,另一只手去拿碗里的东西吃。他吃的时候我就坐在他身边,心里很高兴能有个理由来见他。我不知道这沙拉是否管用,特别是吃下这么多西芹看起来可不容易。可他似乎甘心忍受,甚至还吃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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